1.我最早的记忆是被一种气味泡透的——樟脑丸。
不是超市里那种圆滚滚的白色小球,是姥姥衣柜深处藏着的老式褐色药丸,椭圆的,皱巴巴的,像一颗颗被晒得脱水的眼球,嵌在叠得板正的毛线衣之间。
拉开柜门时,那股味道会猛地扑出来,又冲又涩,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就像姥姥贴在衣柜内侧的字条:“晴日翻晒,防虫蛀”——这里的东西永远不会腐烂,但也永远停在原来的样子,不会真正“活”过来。
两岁那年的夏天,我被塞进一辆黄色出租车的后座。
车座套上有股汗味混着汽油味,和姥姥家的樟脑丸格格不入。
母亲的脸贴在车窗上,隔着一层灰扑扑的玻璃,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猜她在说“听话”,又或者是“别哭”。
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
只记得车要启动时,她突然把手伸进车窗,往我手里塞了一颗草莓。
是那种熟透了的、红得发紫的草莓,甜得发齁,汁水顺着我的指缝流到鹅黄色的裙子上,洇出几道淡红色的痕迹,像不小心蹭到的血渍。
我攥着那颗草莓,看着母亲的影子被出租车越甩越远,首到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
三个小时后,车停在一栋灰白色的平房前。
脚下的水泥地裂着缝,缝里钻出几丛野草,叶片上还沾着泥。
姥姥从屋里走出来,她的蓝布褂子上打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
她蹲下来,用粗糙的手指擦掉我嘴角的草莓渣,掌心的茧子蹭得我脸颊发疼。
“棠棠,”她说,“以后跟姥姥住。”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跟姥姥住”这西个字,其实叫遗弃。
我只觉得姥姥的手很暖,比母亲隔着玻璃的脸要真实得多。
2.姥姥家没有画着小熊和兔子的绘本,只有一本1995年版的《家庭医学百科》。
书页黄得像秋叶,边角卷着毛边,中间几页关于人体解剖的插图被撕掉了——后来我才知道,是被舅舅家的表哥撕去折了纸飞机,那些画着心脏和骨骼的纸片,在院子里飞了一下午就散了架。
我每天坐在门槛上,用姥姥捡来的半截蜡笔在废报纸上画画。
报纸上的字我认不全,只能在广告和新闻的缝隙里涂涂抹抹。
画太阳,画成一个扁扁的圆,周围戳满歪歪扭扭的线;画房子,屋顶总是塌下来一块;画女人,脸是空白的,我不知道该画母亲的样子,还是姥姥的。
有一次,我画了一只鸟。
身子圆滚滚的,翅膀往两边张着,像要飞起来。
姥姥端着簸箕从院里进来,看见那张画,站着看了很久。
风从门框里钻进来,吹得画纸沙沙响。
她突然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点了点鸟的翅膀:“棠棠,鸟的翅膀画反了。”
“为什么?”
我抬头看她,蜡笔在纸上蹭出一道灰痕。
“这样飞不起来。”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了什么,“翅膀得往同一个方向使劲,不然呀,会掉下来的。”
很多年后,我第一次坐在温昭医生的诊疗室里,她问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是‘错’的?”
我盯着她办公桌上那盆绿萝发黄的叶子,突然就想起了那只翅膀画反的鸟。
原来有些错误,从一开始就刻在纸上了。
3.五岁那年的春天,母亲来接我回城里。
她站在姥姥家的院门口,穿着一条深蓝色的连衣裙,领口别着银色的胸针。
风一吹,裙摆飘起来,露出脚踝上细细的银链子。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不是姥姥家肥皂的味道,也不是樟脑丸的味道,是一种让我陌生的、甜甜的香水味。
我躲在姥姥身后,死死攥着她褂子的衣角,布料上的补丁硌得我手心发疼。
姥姥推了推我:“棠棠,叫妈妈。”
我把脸埋在姥姥的后背,只敢露出一只眼睛。
母亲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嗒嗒”的声音,亮黑色的鞋尖尖尖的,像两把精致的小刀子。
“她怕生。”
母亲没看我,对着姥姥笑了笑,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寄放了很久的行李,“乡下待久了,是有点怯。”
那天晚上,我蜷在姥姥的被窝里装睡。
被子上有股阳光晒过的味道,混着淡淡的樟脑丸味。
厨房门没关严,姥姥和母亲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低低的,像在吵架。
“……竞成和择高马上要上小学了,功课得有人盯着。”
是母亲的声音。
“那棠棠呢?”
姥姥的声音有点抖,“棠棠也是你亲生的!”
“妈,你不懂。”
母亲叹了口气,“女孩迟早是别人家的,将来能帮衬家里的,还得是儿子。”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溜进来,在地板上划开一道惨白的线,像把没开刃的刀。
我数着姥姥的呼吸声,一下,两下……数到第一百下的时候,一滴温热的液体突然掉进我的耳朵里。
是姥姥的眼泪。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心里发紧、发疼,像被什么东西堵住的感觉,叫恨。
我只知道,明天早上,我就得跟着那个身上有香水味的女人走了。
4.城里的家很大,三室一厅,白墙白地板,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和姥姥家的烟火气完全不同。
大哥程竞成和二哥程择高住最大的卧室,墙上贴满了奖状,红色的,金色的,挤得满满当当。
我的“房间”是阳台改的,摆着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床旁边堆着半人高的会计教材。
母亲指着那些书说:“你爸做生意欠了不少债,将来家里就指望你考个注册会计师,帮衬着还债了。”
我不懂什么是注册会计师,只知道那些书厚厚的,封面冷冰冰的,不像姥姥的《家庭医学百科》,至少还能在空白处画画。
第一天吃晚饭,父亲坐在主位上,用筷子敲了敲我的碗沿。
碗是瓷的,被敲得“叮”地响了一声。
“听说你在乡下总画画?”
他问,眼睛没看我,正往大哥碗里夹红烧肉。
我点点头,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
“浪费钱。”
他夹走了盘子里最后一块红烧肉,油汁滴在桌布上,“竞成小时候,奥数奖杯家里都摆不下,那才叫正经事。”
大哥程竞成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用鞋跟碾了碾我的脚背。
我抬头看他,他嘴角撇着,眼神像在看一只闯进家里的野猫。
那天夜里,我躲在阳台的被子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画画。
画太阳,画到第三颗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
父亲站在门口,逆光里,他的影子把整个阳台都挡住了。
“给。”
他把一部智能手机塞到我手里,屏幕还亮着,“奖励你的。”
我捏着手机,塑料壳子有点凉。
他又补了一句:“别告诉你妈。”
我低头看手机壁纸,是大哥程竞成站在领奖台上的照片,他穿着蓝白校服,举着奖杯,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手机的光映在我脸上,暖融融的,可我却觉得后背有点冷。
5.那部智能手机,后来成了我的潘多拉魔盒。
父亲总在我洗澡后过来“借”手机,说要打个电话。
他还回来的时候,屏幕总是暗着的。
有一次我半夜醒过来,摸过手机想看看时间,点开相册,突然发现里面多了几张照片。
是我。
有一张是我弯腰系鞋带的背影,睡裙的领口歪了点;有一张是我坐在阳台的小凳子上画画,小腿从裙摆下露出来一截;还有一张,是我洗完澡擦头发的样子,湿发黏在脖子上,水珠顺着锁骨往下滑。
照片拍得很模糊,像是偷偷摸摸摁下的快门,可每一张都看得我浑身发僵。
第二天吃饭,父亲突然盯着我说:“棠棠越来越像你妈年轻时候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正拿着手机,拇指在屏幕上慢慢摩挲着,像是在擦一件珍贵的藏品。
我低下头,筷子在碗里戳着米饭,米粒粘在筷子上,掉不下来。
那天的美术课,我画了一幅自画像。
画里的女孩低着头,胸口嵌满了玻璃碎片,尖尖的,亮晶晶的。
每一片碎片里,都映出一张脸——父亲的,母亲的,大哥的,二哥的。
美术老师拿起画,举给全班同学看:“大家看程昼同学的画,很有想法。
谁能说说,这画的是什么?”
教室里安安静静的。
我站起来,声音有点抖:“是镜子。”
老师笑了,摸了摸我的头,把画贴在教室后面的“优秀作品栏”里。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特意绕到后面看,发现画被人用红笔画了个大大的叉,叉的旁边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精神病”。
红色的墨水渗进纸里,像血。
6.小学西年级,母亲给我报了奥数辅导班。
她说:“你哥当年就是从这个班考进重点初中的,你也得争点气。”
辅导班的女生好像都不太喜欢我。
她们总在课间聚在一起,看着我窃窃私语。
有一天,我打开铅笔盒,发现里面撒满了橡皮碎屑,碎得像沙子。
我捡起来的时候,发现每一块碎屑上都用小刀刻着字,拼起来是“婊子养的”。
我把碎屑倒进垃圾桶,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可第二天,她们变本加厉了——我的数学作业本上,被人画满了丑陋的阴茎图案,旁边还用红笔写着“程昼的男朋友”。
班主任把母亲叫到学校,办公室里,她指着那些画,语气很委婉:“程昼妈妈,孩子可能……是不是在学校太出挑了?
其他同学有点压力,才会这样……她干什么了?”
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尖利得像玻璃在刮水泥地,“我们花钱让她来上课,她倒在这儿惹事?”
班主任尴尬地笑了笑:“也不是惹事,可能就是……太优秀了?”
回家的路上,母亲攥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要捏碎我的骨头。
“你知道这个辅导班多贵吗?”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气冲冲的,“一节课的钱够你哥买两本奥数题集!
别给我丢脸!”
她的指甲掐进我的皮肤里,留下五个月牙形的淤青,红得发紫。
那天晚上,我锁上阳台的门,拿出素描本。
先用红色水彩笔涂满整页,涂得厚厚的,像抽象的血迹。
等红色干透了,又用黑色颜料一层层盖上去,盖到再也看不见红色为止。
可关了灯躺在床上,我总觉得那红色还在渗出来,从纸里渗到被子上,渗到皮肤上,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第一章·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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