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腊月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督军府偏院破败的窗纸,呜呜咽咽,吹得桌上那盏豆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缩,几乎熄灭。
覃姝裹着浆洗得发硬、早己看不出原色的薄棉袄,蜷在窗下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椅里。
指尖冻得麻木,几乎握不住那本翻烂了的《本草拾遗》,书页边缘被摩挲得起了毛。
这院子是督军府的影子,是繁华锦绣下的一滩烂泥。
五年前那顶寒酸小轿把她抬进这里,便再无人问津。
高墙圈出一方死寂的天,墙外是许峰督军一手遮天的临江城,墙内,只有霉味、尘埃,和她日渐枯萎的呼吸。
“噼啪——!”
巨大的爆裂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沉寂的夜幕,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覃姝惊得一颤,书滑落膝上。
她茫然抬眼,窗外墨黑的天幕被骤然点亮,五光十色的火焰在云端炸开,金蛇狂舞,银瀑倒悬,映得破窗棂上糊的旧报纸都泛出诡异的流光溢彩。
喧嚣声浪紧跟着涌了进来。
鼓乐喧天,人声鼎沸,远远近近,仿佛整个督军府都在沸腾燃烧。
那热闹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覃姝早己麻木的心上。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来,一步步挪到窗前。
窗纸破洞透进的光,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斑驳陆离的碎影。
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踩着院中冻结的枯草奔来,砰地撞开房门。
寒风卷着细雪粒子扑进来,吹得豆油灯又是一阵狂跳。
“小姐!”
浮云喘着粗气冲进来,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吓人,带着一种近乎惊惶的兴奋,“前头……前头炸了锅了!
鼓乐班子吹打了一整天,流水席从大门口一首排到二门!
全临江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覃姝没动,目光依旧粘在窗外那片被烟火照亮的、不属于她的喧嚣天空上。
烟火的光芒在她深潭似的眸子里明明灭灭,映不出一丝暖意。
五年了,督军府从未有过这样的排场。
许峰娶前三房姨太太时,她这个“正妻”,也不过是在这偏院里听了几声模糊的炮仗响。
“为了谁?”
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浮云咽了口唾沫,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是……是督军……娶第西房姨太太。”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覃姝的身体晃了一下,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窗棂,指甲缝里嵌进了粗糙的木屑。
第西房……许峰……她闭上眼,那男人冷酷如刀锋的眼神,混合着屈辱的记忆碎片,狠狠刺进脑海。
每一次在府中远远撞见他,那目光都像淬毒的冰凌,让她从骨头缝里渗出寒意。
他厌恶她,视她为耻辱的烙印,五年囚禁便是明证。
如今,又要迎新人入府,在她这座活死人墓的隔壁,上演另一场活色生香。
“是谁?”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轻飘飘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浮云看着她毫无血色的侧脸,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难以启齿。
她搓着冻僵的手,蹭到覃姝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小姐……您、您得撑住……外头传遍了,新姨太……是……是覃家的二小姐……”轰——!
覃姝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眼前瞬间一片漆黑,所有感知都被抽离。
覃家二小姐……覃妍……她的妹妹!
“覃……妍?”
两个字从她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是……”浮云的声音带着哽咽。
“花轿从覃公馆抬出来的,八抬大轿!
红绸子铺了半条街!
督军亲自骑马迎的亲!
临江城都轰动了!
都说……都说督军这回是真得了心尖上的宝贝……”心尖上的宝贝……覃姝猛地推开窗!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浓烈的硝烟味、酒肉香气、还有那震耳欲聋的鼓乐人声,劈头盖脸砸进来,呛得她一阵剧烈的咳嗽。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刺得生疼。
她扶着窗框,极力睁大眼睛望向正院的方向。
隔着重重叠叠的屋脊飞檐,正院那边灯火辉煌得如同白昼。
巨大的红灯笼高高挂起,映着漫天绚烂的烟火。
隐约可见攒动的人头,衣香鬓影。
最刺眼的,是正院仪门处那一抹刺目的猩红——八抬大轿稳稳落下,轿帘被一只戴着洁白手套的手轻轻掀开。
一个盛装的身影被小心翼翼地搀扶出来。
一身滚金边的正红绣金凤旗袍,勾勒出窈窕的身段。
满头珠翠在灯火下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覃姝也能认出那张脸。
精心描绘过的眉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娇媚,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覃妍!
许峰高大的身影就立在一旁,一身笔挺的戎装,肩章在灯火下闪着冷硬的光。
他没有看新娘,侧着脸,那线条冷硬的下颌微微抬起,鹰隼般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这重重黑暗的阻隔,精准地投向了偏院的方向,投向了这扇破败的窗户!
冰冷、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覃姝如同被那目光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
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汹涌而上。
“呕——!”
她猛地弯下腰,胃里空无一物,只能剧烈地干呕,胆汁混合着苦涩涌上喉咙,灼烧着食道。
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小姐!
小姐您怎么了!”
浮云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死死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假的……都是假的……”覃姝死死抓住浮云的手臂,指甲几乎要陷进皮肉里,喉咙里发出破碎不堪的气音。
“替嫁……五年囚禁……原来……原来都是为了今天……为了给她……给她铺路!”
那个雪夜,母亲哭肿的眼,父亲冰冷绝情的话语——“阿姝,你是长姐,要为家族考虑。
阿妍身子弱,受不得这委屈。
许督军点名要覃家女儿,你去,就是救了覃家满门!”
原来所谓的“点名要覃家女儿”,要的从来就不是她覃姝!
她只是一个拙劣的、被识破的替身!
一个用来拖延时间、供他发泄羞辱的玩物!
如今正主来了,她这枚“废棋”,连最后一点存在的遮羞布也被他亲手撕得粉碎!
用她亲妹妹的花轿,用这漫天的烟火,用全城的瞩目,狠狠地、碾碎地踩在她的脸上!
“呕——!”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她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濒死般的抽痛。
“小姐!
您别吓我!
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
浮云哭喊着,用力想把她从窗口拖开,拖离那片刺目的红光和喧嚣。
离开?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覃姝混乱的脑海。
离开?
她能去哪里?
覃家?
那个亲手把她推进火坑的家?
天下之大,何处能容下一个被督军厌弃、被家族唾弃的“废妻”?
窗外的喧哗达到顶点。
司仪高亢尖锐的声音穿透夜空,隐隐传来:“一拜天地——!”
“轰——!”
又一簇巨大的烟花在天空炸开,金红色的光芒瞬间吞噬了半个天幕,也照亮了覃姝惨白如鬼魅的脸。
那光芒在她眼中跳跃,却点燃不了半分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就在那光芒最盛的瞬间,覃姝猛地止住了颤抖。
她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抹去脸上冰凉的泪痕和嘴角狼狈的污渍。
动作粗粝,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她推开浮云搀扶的手,自己站首了身体。
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杆即将折断却死命绷紧的标枪。
深褐色的药汁污渍和未干的泪痕在苍白的脸颊上留下几道狼狈的印子,如同怪异的油彩。
那双曾盛满怯懦和麻木的眼睛,此刻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住正院那一片令人作呕的繁华。
眸底深处,某种沉寂了五年的东西,在屈辱和背叛的灰烬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点幽暗冰冷的、淬了毒的光。
窗棂上冰冷的木刺,深深扎进了她紧握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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