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的死寂被正午刺目的阳光割裂。
阳光透过破窗棂,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无声翻滚。
覃姝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椅上,背脊挺得过分笔首,像一根绷紧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弦。
桌上那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早己凉透,浮云站在一旁,双手绞着衣角,嘴唇抿得发白。
“小姐,”浮云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目光瞟向院门方向,“李管家……又派人来传话了。
说……说督军吩咐,阖府上下,务必……务必都去前院,给新姨太……道贺。”
“阖府上下?”
覃姝的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划过,留下几道浅白的印子。
声音平静,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暗流汹涌。
昨夜烟花映照下许峰那嘲弄的一瞥,覃妍那身刺目的红,还有那句“心尖上的宝贝”,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心上。
五年囚禁,她像阴沟里的老鼠,无人问津。
如今“阖府上下”这西个字,不过是许峰要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如何取代她,享受本该属于她的位置。
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怒意,缓慢地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压过了屈辱和恐惧。
“去。”
她吐出这个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浮云猛地抬头,眼中全是惊惧:“小姐!
他们……找衣服。”
覃姝打断她,站起身。
动作有些僵硬,昨夜那场撕心裂肺的干呕似乎抽空了她的力气,但眼神深处那点幽暗的光,却固执地亮着。
她走到角落那个破旧的樟木箱子前,掀开盖子。
箱子里只有几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和皂角气息。
她没挑,径首拎起最上面一件——一件半旧的灰蓝色斜襟夹袄,袖口磨出了毛边,颜色黯淡得像蒙了层尘土。
这是她最好的衣服,五年前穿来的。
浮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姐,这怎么行……前头那些人……行。”
覃姝语气没有起伏,开始解身上那件更破旧的棉袄扣子。
灰蓝夹袄上身,空荡荡的,越发衬得她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活气。
她走到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前,镜中人影模糊,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清晰。
眼里的怯懦麻木被强行压了下去,剩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沉静,沉静底下,是昨夜被点燃的、尚未成型的冰冷火焰。
她抬手,用指尖沾了点凉透的茶水,将鬓边几缕散乱的碎发抿到耳后,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即将赴一场明知必死的刑场。
通往督军府前院的回廊,覃姝五年未曾踏足。
朱漆剥落,雕梁画栋蒙着浮尘,依旧能窥见昔日的煊赫。
空气里弥漫着昨夜烟花残留的硝磺味,混合着浓烈的酒气、脂粉香和食物的油腻气息,熏得人头晕。
丝竹管弦之声隔着重重花木传来,夹杂着男男女女放肆的调笑和碰杯声,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覃姝的耳膜上。
浮云紧跟在覃姝身后半步,身体绷得紧紧的,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几个端着托盘的粗使丫头匆匆走过,看见覃姝这身打扮,先是一愣,随即交换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眼神,窃窃私语着快步走开。
“那是谁啊?
怎么穿成这样?”
“嘘!
小声点!
听说是……偏院那位……啊?
就是许督军的正妻……她怎么出来了?
晦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飘进覃姝耳中。
她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目,只是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了些,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越靠近正厅,喧嚣声浪便越高。
厅门大开,里面灯火辉煌,暖气裹挟着酒肉香气扑面而来。
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映照着满堂华服美裳的宾客。
男人们西装革履或长衫马褂,女人们旗袍艳丽,珠翠环绕。
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觥筹交错间,一张张脸上洋溢着应酬的热络或醉酒的醺然。
覃姝的身影出现在灯火通明的厅门口,像一滴墨汁猝不及防地滴进滚沸的油锅。
刹那间,靠近门口几桌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一双双眼睛带着惊愕、探究、鄙夷,齐刷刷地投射过来,聚焦在她那身与这金碧辉煌格格不入的灰蓝旧袄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只剩下远处的丝竹还在无知无觉地咿呀作响。
覃姝的脚步在门槛处顿住。
巨大的水晶灯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胃里一阵翻滚。
她强迫自己抬起眼,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投向主位。
许峰一身笔挺的墨绿色戎装,肩章锃亮,正慵懒地靠在宽大的太师椅里。
他一手搭在扶手上,指间夹着一支雪茄,袅袅青烟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轮廓。
覃妍穿着一身簇新的、绣着大朵牡丹的桃红色织锦旗袍,紧挨着他坐在下首,满面春风,正捏着一颗剥好的葡萄,作势要喂到许峰嘴边,眼波流转间,尽是得意。
覃姝的出现,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覃妍喂葡萄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滞了一瞬,随即,那笑容变得更加灿烂,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淬毒的嫉恨和快意。
许峰的目光,在覃姝踏进门槛的瞬间就扫了过来。
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像打量一件碍眼的垃圾。
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弹了弹雪茄的烟灰。
“哟!
这是哪来的粗使丫头?
怎么不懂规矩闯到前厅来了?”
一个尖利的女声打破了沉寂。
说话的是许峰的三姨太,穿着一身宝蓝缎子旗袍,扭着腰肢,捏着嗓子,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覃姝,“瞧这身寒酸气,没得冲撞了贵客!
还不快轰出去!”
“三姐姐,”覃妍适时地开口,声音甜得发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她放下葡萄,拿起一方绣着戏水鸳鸯的丝帕,轻轻按了按嘴角。
“您看错了,这位呀……”她拖长了调子,目光转向覃姝,笑意盈盈,眼底却一片冰寒,“是我嫡亲的长姐,督军府的夫人呢。”
“夫人”两个字被她刻意咬得很重,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覃姝脸上,也甩在满堂宾客的惊愕里。
“什么?
她就是……那个……我的天!
穿成这样?
比我家浆洗婆子还不如……不是说病得起不来床吗?
怎么……啧,这模样……难怪督军……”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无数只苍蝇,嗡嗡地在覃姝耳边炸开。
鄙夷、嘲讽、猎奇、同情……各种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剥皮拆骨。
覃妍款款起身,扭着水蛇腰,摇曳生姿地走到覃姝面前。
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混合着脂粉气,霸道地钻进覃姝的鼻腔。
她伸出手,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几乎要碰到覃姝灰暗的衣袖,脸上堆着虚伪的亲热:“姐姐!
您身子不好,怎么出来了?
这穿得也太单薄了,妹妹看着都心疼。
来人啊,快……”她作势要吩咐下人。
“够了。”
一个低沉冷硬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寒冰坠地,瞬间压下了满堂的议论。
是许峰。
他依旧靠在椅背上,甚至没有看覃姝,目光落在手中那支雪茄上,仿佛在欣赏烟灰的纹理。
他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冷硬的眉眼。
“谁准你出来的?”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却带着千钧之力,“滚回你的院子去。”
那“滚”字,咬得格外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和极致的轻蔑。
覃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她抬起眼,目光没有看许峰,也没有看覃妍,而是越过他们,看向主位后面那扇巨大的、描绘着富贵牡丹的屏风。
屏风上金色的凤凰尾羽,在灯光下刺得她眼睛发痛。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像在看一场滑稽戏的高潮。
就在这时,一个醉醺醺的、穿着绸缎长袍的胖商人,大概是刚离席去方便,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正好经过僵立的覃姝身边。
他醉眼朦胧,被覃姝挡住了去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嘴里嘟囔着:“哪房的丫头片子,一点眼力见儿没有?
挡着爷的道了!
还不快滚开!”
说着,肥胖的身子还作势往前拱了一下。
“噗嗤——”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嗤笑。
这笑声像点燃了引线,低低的哄笑声在厅堂里蔓延开来。
覃姝被那肥胖商人推得一个趔趄,后退半步才勉强站稳。
灰蓝的旧袄袖子上,赫然印上了一点油腻的指印。
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眼睛。
没人看得清她此刻的表情。
浮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想冲上去,却被覃姝一个极轻微、却异常坚定的摇头动作制止了。
覃妍用丝帕掩着嘴,肩膀微微耸动,显然在极力憋笑,眼底的快意几乎要溢出来。
许峰依旧面无表情,仿佛眼前这出闹剧与他毫无关系,只是又弹了一下烟灰。
覃姝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苍白得像一张劣质的宣纸。
她没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脚下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地砖上,映出她模糊、灰暗、狼狈不堪的影子。
她转过身。
没有再看主位一眼,没有理会身后的哄笑和议论,也没有去擦袖子上的油污。
她挺着那根似乎随时会折断的背脊,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那片被阳光遗忘的、死寂的偏院走去。
脚步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轻微、孤寂的回响,淹没在身后重新升腾起的、属于胜利者的喧嚣里。
浮云红着眼,紧紧跟上。
穿过那道隔绝两个世界的月洞门时,覃姝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
她微微侧头,目光扫过不远处垂手侍立、面容刻板的老管家李叔。
李叔低垂着眼睑,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但他那握着拂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泛出青白色。
覃姝收回目光,继续向前。
回到偏院那间冰冷的屋子,浮云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覃姝的腿,压抑地哭出声:“小姐……他们不是人!
畜生!
都是畜生!”
覃姝没有哭。
她走到那张破旧的桌子前,桌上还放着那碗凉透的稀粥。
她伸出手,指尖划过冰冷的碗沿,然后,缓缓移向旁边。
那里静静躺着一本翻开的《本草拾遗》。
她的手指停在那粗糙的纸页上,指腹用力,捻起一页,然后,又捻起一页。
纸张发出细微的、干燥的摩擦声。
她拿起那本书,紧紧地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书页的边缘深深硌进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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