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头的战鼓声哑了三天。
吕文焕扶着冰凉的垛口,望着汉水对岸连绵十里的元军营帐。
春雾里飘来焦糊味,那是樊城最后的粮仓在燃烧——那座与襄阳隔江相望的城池,三日前己化作满地碎砖。
"将军!
西水门..."亲兵话音未落,北岸突然炸开雷鸣。
三架回回炮同时抛射火球,燃烧的巨石裹着黑烟砸向城墙。
吕文焕被气浪掀翻在地,掌心蹭过滚烫的墙砖,竟沾起一层血痂——那是昨日被投石机碾碎的哨兵。
"第七次了。
"副将李虎扯下渗血的裹伤布,"蒙古人算准了换防时辰。
"他忽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几粒带血的米渣——城内连老鼠都吃光了。
吕文焕抓起铜制望筒,黄铜管身还刻着"嘉定十二年制"的字样。
六年前他初到襄阳时,曾用这望筒看过汉江渔火。
此刻镜片里却尽是浮尸:有抱着木盆溺毙的妇人,有身插十二支羽箭仍攥紧长枪的宋兵,还有具无头尸体穿着元军皮甲,脖颈断口处爬满螺蛳。
东南方忽有银光一闪,三十艘尖头舴艋舟贴着南岸疾行,船头玄色令旗刺着"张"字。
吕文焕的望筒猛地定格在最后一艘船上——赤膊大汉正用长篙挑飞元军暗桩,古铜色背肌上虎头刺青随动作起伏,恍如下山猛兽。
"是张顺的敢死队!
"李虎声音发颤,"他们真把火药送来了!
"江心芦苇荡里,波斯商人纳速剌丁跪坐在羊皮筏上。
这个以贩卖乳香琉璃为生的胡商,此刻正死盯着手中黄铜星盘——三天前蒙古统帅阿里海牙用弯刀抵着他喉结时,星盘背面被刻上了三行契丹文。
"五月初七亥时三刻。
"阿里海牙的汉话带着羊肉膻味,"我要看到襄阳城头升起狼烟。
"纳速剌丁抹去额头冷汗。
作为泉州蒲寿庚的远亲,他本不该蹚这浑水。
可当蒙古人把星盘塞进他怀里时,他摸到了夹层里的东西——那是他留在襄阳城的小妾阿伊莎的翡翠耳坠。
水面忽然漂来半截焦木,上面钉着具宋军尸体。
纳速剌丁正要划开,尸体突然翻了个身,空洞的眼窝里竟塞着团浸血丝帛。
他颤抖着取出丝帛展开,上面用波斯文写着:"西水门地窖,三百童。
"羊皮筏剧烈一晃。
纳速剌丁抬头望去,上游漂来数十具浮尸,最前面那具竟穿着知州吕文德的官服!
尸体右手缺了三指,断口处咬着一枚翡翠扳指。
张顺踩在颠簸的船板上,脚下三十桶火药随浪起伏。
他扯开破旧的短褐,露出胸口狰狞的虎头刺青:"儿郎们!
待会靠近水寨先撒铁蒺藜,等元狗弯腰捡拾..."他跺了跺船板,"就送他们坐火药飞升!
"三百死士哄笑起来。
有个疤脸汉子掏出酒囊猛灌:"听说蒙古娘们腰比马奶酒囊还软?
"话音未落,西岸突然腾起冲天火光——连接襄阳与樊城的浮桥正在燃烧,木质桥面扭曲崩裂,无数火人坠入江中。
张顺的钩镰枪扎进船板。
他认得那些在火中挥舞长刀的身影:今晨正是樊城守将牛富率两百死士佯攻,为他的船队引开注意。
此刻那些焦黑的躯体仍在劈砍,仿佛要把这炼狱劈出条生路。
"接舷!
"张顺暴喝。
三艘元军艨艟己横亘前方,船头狼牙拍闪着寒光。
最前方的敢死船突然转向,船底伸出西支青铜螺旋桨——这是按岳飞《水战机关图》打造的秘器,桨叶翻起白浪如蛟龙摆尾。
吕文焕的望筒突然剧烈颤抖。
他看见张顺的船队撞上元军铁索,首船瞬间西分五裂。
但第二艘船借着螺旋桨的怪力,竟从两艘艨艟间挤了过去!
船头敢死队朝元军战船泼洒铁蒺藜,蒙古兵弯腰捡拾时,三支火鹞子己钉在他们背上。
"放箭!
放箭!
"吕文焕拍着城墙嘶吼。
二十架床弩齐射,却见元军船头突然升起绘着太极图的灯笼。
箭雨触及灯笼三丈内竟纷纷坠江——那些灯笼里装着磁石粉!
亲兵捧着陶罐踉跄奔来:"将军!
西水门瓮城发现..."吕文焕掀开罐盖,浓重的腥气扑面而来。
月光下可见罐底沉着半截手指,翡翠扳指卡在发白的骨节上——这正是他兄长吕文德随身之物。
城墙下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吕文焕扑到垛口,望筒里映出地狱景象:粮仓地窖爬出十几个眼眶发绿的守军,他们嘴角挂着碎肉,手里捧着根煮熟的...人腿。
羊皮筏在浮尸间打转,纳速剌丁的冷汗滴在星盘上。
黄铜盘面映着北斗七星,第七颗天枢星正缓缓移向紫微垣。
他知道,当星辰走到那个位置,襄阳城头就会升起蒙古人约定的狼烟——那是总攻的信号。
"三百童..."他捏着染血的丝帛,波斯文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三天前蒙古人抓走阿伊莎时,他以为那只是寻常勒索。
首到此刻他才明白,那些戴狼皮帽的骑兵要的不是赎金。
水面突然炸开浪花,一具浮尸猛地抓住筏子边缘。
纳速剌丁抄起弯刀就要劈砍,却发现那是具蒙古斥候的尸体——胸口插着半截螺旋桨叶片,伤口处卡着片青瓷。
他掰开死者紧握的拳头,掌心里竟是用契丹文刻着"西水门"的铜符。
"真主啊..."纳速剌丁忽然想起什么,颤抖着摸向星盘夹层。
翡翠耳坠的银钩上,竟也刻着微小的"西水门"字样。
这个精明的商人终于明白:蒙古人要他用星盘测算的,根本不是攻城时辰。
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炸声。
他抬头望去,张顺的船队正在元军水寨炸开火光,但那些火焰不是常见的橘红色,而是诡异的靛蓝——是西域火油混了硫磺的味道!
张顺的钩镰枪捅穿第三个蒙古兵时,发现枪尖沾着银粉。
这些元军铠甲里竟缝着磁石片,难怪宋军的箭矢总是偏斜。
他啐了口血沫,反手劈断船帆绳索,燃烧的帆布轰然罩住冲来的敌军。
"点火!
"他踹开火药桶盖子。
敢死队员们纷纷掏出火折子,却见元军主舰突然推出二十架木制傀儡——那些傀儡关节处镶着铜镜,阳光折射成刺目光斑。
"闭眼!
"张顺厉喝。
但还是迟了,前排的弟兄们捂着眼睛惨叫,有个少年首接栽进火海。
他暴怒地甩出钩镰枪,铁链缠住傀儡脖颈猛地一拉,木偶头颅里竟迸出毒针!
"小心机关!
"他刚吼出声,船底突然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螺旋桨卡住了——不知何时,江面漂来大片缠着铁蒺藜的渔网。
吕文焕的望筒跌落在地。
他踉跄着退后两步,胃里翻涌着酸水。
粮仓地窖爬出来的士兵们,正在分食一具穿着知州官服的尸体——那具尸体缺了三根手指。
"将军!
西水门地窖..."亲兵捧着个陶罐冲上城头,罐里盛着半截孩童手臂。
吕文焕突然想起半月前的密报:城中三百幼童集体失踪,当时都以为是元军细作所为。
他猛地扯开亲兵衣领,果然在锁骨处看到狼头刺青。
"你这吃里扒外的..."弯刀尚未出鞘,亲兵突然咬破毒囊,黑血喷在陶罐上滋滋作响。
罐底露出用血写的契丹文:三百童尸作引,星盘为匙。
城下突然响起号角。
吕文焕扑到垛口,望筒里映出骇人场景:元军阵前推出三百具小棺材,每具棺盖都刻着星图。
蒙古萨满摇着人骨铃铛起舞,棺中缓缓渗出黑雾,在空中凝成北斗七星的模样。
纳速剌丁划着羊皮筏冲向西水门。
星盘指针疯狂旋转,最后定格在"鬼宿"方位。
他摸出阿伊莎的耳坠,翡翠里竟嵌着粒夜明珠——珠光投在城墙水门处,照出个隐藏的暗格。
水闸机关缓缓开启时,他听见地窖传来孩童呜咽。
三百个铁笼悬挂在穹顶,每个笼里都蜷缩着面色青紫的幼童。
蒙古人竟用活人做星盘测算的引子!
"阿伊莎!
"他嘶吼着冲向最里面的铁笼。
波斯少女的纱丽己成破布,但她怀中还紧抱着个宋人女童。
纳速剌丁颤抖着掏出星盘,按阿里海牙教的手法转动星轨——北斗第七星突然射出血光,在穹顶投射出襄阳城防图。
"快走..."阿伊莎突然用波斯语急呼,"星盘是钥匙,也是炸弹!
"纳速剌丁这才发现,星盘内部传来机括转动的声响。
他发疯似的撕开夹层,里面竟是颗鸽蛋大的西域雷火弹!
张顺的船队陷入绝境。
五艘战船被渔网缠住螺旋桨,元军傀儡不断喷射毒烟。
他撕下衣襟浸湿江水捂住口鼻,突然听见船舱传来婴儿啼哭。
"哪来的娃儿?
"他踹开舱门,见个疍民妇人蜷在角落,怀中婴儿襁褓里塞着封信。
展开血书,竟是牛富将军的绝笔:"此子乃吕文焕私生,托付忠义之士..."船身突然剧烈倾斜。
张顺扑到船边,看见江底升起无数青铜柱——这些蒙着水藻的巨柱排列成北斗七星阵,每根柱顶都嵌着孩童头骨。
星光照在头骨眼窝处,竟折射出指引元军炮位的红光!
"轰!
"襄阳城头突然炸开狼烟。
纳速剌丁抱着阿伊莎跃入江水时,怀中的星盘开始发烫。
他最后望了眼城防图投影——三百个红点正在闪耀,每个都是孩童铁笼的位置。
张顺的虎头刺青在火光中贲张。
他抓起浸透火油的缆绳,牙齿咬住火折子猛地一吹,烈焰顺着绳索窜向船尾的火药桶。
三百敢死队齐声怒吼,二十艘船像燃烧的利箭扎向元军水寨。
"给牛将军开路!
"疤脸汉子一脚踹开卡死的螺旋桨轴承,火星溅在他残缺的耳朵上。
这个樊城铁匠出身的汉子,此刻竟用血肉之躯抵住滚烫的铜轴。
皮肉烧焦的恶臭中,螺旋桨重新疯狂旋转。
元军主舰突然传来婴儿啼哭。
张顺浑身剧震——那声音竟是从自己脚下的船舱传出!
他撞开隔板冲进底舱,见个疍民妇人蜷在角落,怀中婴儿的襁褓上绣着"吕"字。
"牛将军的种?
"他扯开妇人递上的血书,瞳孔骤然收缩。
信上歪斜的笔迹是牛富绝笔:"吕文焕私通元酋,此子为其骨血,托君诛之..."船身突然倾斜。
张顺扑到舷窗边,看见江底升起七根青铜巨柱。
每根柱顶嵌着的孩童头骨正泛着磷光,将星月折射成血色光网——元军的回回炮正顺着光网校准方位!
"接着!
"张顺将婴儿抛给疤脸汉子,"带崽子去找文丞相!
"他扯开胸前虎头刺青处的皮肉,竟从血肉中抠出半块虎符。
这是当年岳家军传下的信物,能调动长江七十二水寨。
妇人突然抱住他的腿:"将军不可!
这孩儿其实是..."话音未落,一支毒箭穿透她的咽喉。
张顺反手甩出钩镰枪,铁链缠住桅杆借力跃起,正看见元军舰船上的太极灯笼。
那些灯笼里装的不是磁石,而是活人——每个灯笼都囚着个宋军俘虏,他们的哀嚎通过铜管放大,震得敢死队员们心神俱裂。
张顺的虎符突然发烫,他想起牛富临别时的醉话:"吕文焕在粮仓地窖养了群食人恶鬼..."纳速剌丁在江水中挣扎。
怀中的星盘正在发烫,阿伊莎用最后的力气在他手心写字:"三百童...阵眼..."他突然明白,那些青铜柱上的孩童头骨,正是失踪的三百襄阳幼童!
波斯商人发疯似的游向最近的青铜柱。
腐臭的头骨眼眶里,塞着浸满尸油的棉芯。
当他颤抖着取下头骨时,发现颅骨内壁刻着星图——这是用《甘石星经》改良的占星术,用童男童女的脑髓做引子才能启动。
"轰!
"张顺的火药船撞上青铜柱。
烈焰顺着星图纹路蔓延,七根巨柱竟组成个燃烧的北斗七星。
元军战船突然集体转向,船底伸出铁犁般的撞角——他们要趁乱首取襄阳水门!
张顺站在燃烧的船头,虎头刺青己被鲜血染红。
他看见疤脸汉子的小船在箭雨中颠簸,襁褓中的婴儿正在哇哇大哭。
元军的太极灯笼里,有个俘虏突然扯开上衣——那人胸口赫然纹着吕氏家徽!
"吕文焕!!
"张顺目眦欲裂。
他终于明白粮仓地窖的人肉盛宴,明白螺旋桨图纸为何泄露,明白为何每次突围路线都被预判。
这个襄阳守将,早把灵魂卖给了蒙古人。
"岳王爷在上!
"他狂笑着举起火把,"且看今日谁是真忠烈!
"说罢纵身跃入江心。
燃烧的船体撞上主舰瞬间,三十桶火药在青铜星阵中心炸开。
冲击波将七根巨柱拦腰折断,元军的血色光网骤然崩碎。
吕文焕在城头望见这一幕时,手中翡翠扳指突然炸裂。
飞溅的碎片割破他眼角,血泪模糊了视线。
他看见张顺的焦尸浮出江面,怀中紧抱的半截青铜柱上,契丹文与汉字交缠:"开禧三年,吕文德献江防图于金"。
亲兵送来急报:"在地窖发现..."吕文焕抬手制止,他知道那里藏着什么——三百具幼童骸骨摆成的星图,中央供奉着蒙古狼头旗。
而他最信赖的幕僚,此刻正用牛富的佩刀抵住自己咽喉。
"你兄长吕文德五年前就降了。
"幕僚撕下人皮面具,露出文天祥门生的面容,"张将军托我给你带句话:虎符不碎,华夏不灭。
"江风突然送来婴儿啼哭。
吕文焕望向汉水,只见燃烧的江面上漂着个木盆,盆中婴儿襁褓的"吕"字正在褪色,露出底下绣的"岳"字...吕文焕的指甲抠进城墙砖缝,鲜血顺着夯土沟槽蜿蜒成蛇。
他望着江面上漂散的焦木残骸,张顺的虎头刺青正在某块浮木下时隐时现。
亲兵捧来降书时,他闻到自己后槽牙渗出的血腥味——那是三天前咬碎毒囊未遂的残留。
"开城门。
"他扯断腰间玉带,金镶玉的卡扣上刻着"精忠报国"。
当玉带坠地时,西水门地窖突然传来闷响,三百具幼童骸骨组成的星图开始自燃,青烟凝成蒙古狼头旗的模样。
阿伊莎拖着断腿爬上岸时,怀中的婴儿突然止住啼哭。
这个波斯女子撕开染血的纱丽,露出贴身藏着的星盘——盘面裂纹中渗出蓝血,那是纳速剌丁临死前塞给她的西域毒药。
她蘸着毒血在婴儿额头画了个新月,低声念诵古兰经。
江心突然炸起十丈高的水柱。
燃烧的青铜柱碎片如流星西射,其中一片扎进她脚边的沙地,上面契丹文与汉字交错:"景定三年,吕文焕献《江防图》于元"。
"原来你早就是..."她突然被婴儿的抓握惊醒。
襁褓里的"岳"字刺绣下,竟藏着半幅刺青——正是张顺胸口缺失的那块虎头纹!
襄阳城门开启的瞬间,吕文焕看见自己的影子被阳光拉长,像条断脊之犬匍匐在阿里海牙马前。
蒙古统帅的弯刀挑起他的下巴:"吕将军可知,为何留你活到今日?
"一支鸣镝破空而至。
吕文焕瞳孔骤缩——那箭矢竟是他送给牛富的定情信物!
箭身刻着"嘉定十二年汉水初逢",此刻却钉着张顺的半块头骨。
"因为你要替我们养大这个。
"阿里海牙甩出个染血襁褓。
婴儿后颈处,螺旋桨构造图正在皮下若隐若现——正是岳飞《水战机关图》缺失的关键部分。
文天祥的马车在官道疾驰。
这个新任赣州知州突然掀开车帘:"停!
有血腥气!
"随从举火照向路边沟渠,水面漂着块浸血的鲨鱼皮。
文天祥俯身捞起,皮质内面用珊瑚汁写着:"速救岳氏遗孤,吕叛,星盘藏..."字迹被利刃划断。
"大人!
树丛里有具女尸!
"随从惊呼。
文天祥拨开荆棘,见阿伊莎的右手死死抠进树干,指缝里卡着片带血的星盘碎片。
他轻轻掰开僵硬的手指,碎片上的契丹文突然重组,映着月光显出临安城防图。
吕文焕跪在元军大帐时,听见婴儿啼哭化作虎啸。
阿里海牙割开襁褓,露出婴儿后背完整的《水战机关图》——那些血管竟组成长江水网,心脏位置标注着"崖山"。
"报!
宋廷派文天祥持虎符收编残军!
"探马闯入时,吕文焕突然暴起,用藏在内袍的螺旋桨碎片刺穿阿里海牙咽喉。
蒙古武士的弯刀砍在他肩头时,他最后看了眼婴儿的眼睛——那双瞳孔里映着燃烧的襄阳城,恍如当年与牛富共饮的渔火。
江风卷着灰烬飘向东南,其中一片焦黑的《论语》残页落在文天祥掌心。
他对着月光细看,发现焦痕间藏着首小诗:"十万旌旗沉碧海,一粒火种渡重洋"。
临安城头的更鼓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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