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立刻,马上,给老子滚蛋!”
彭涛那带着蒜薹味和胜利宣言的咆哮,像一块冰冷的铁板,拍散了马达脸上刚刚凝聚起来的、对未来的全部狂想。
这胖线长双手叉腰,腆着的肚子几乎要顶到马达,脸上横肉堆砌的得意几乎满溢出来。
西百六十五块。
他这具年轻身体辛苦劳作近一个月,用几乎熬干心血的代价换来的西百六十五块血汗钱。
在前世,这钱可能不够他随手打赏给洗浴中心门口泊车小弟的小费,掉在地上他都懒得弯腰去捡。
可现在,这区区西百六十五块,是他通往五千万巨奖、通往彻底翻身、通往把前世那摊烂泥人生踩在脚下的……唯一一张,薄得像纸,却又重如泰山的船票!
没有这张船票,他别说去领奖,他连买一张两块钱彩票的本钱都没有!
他会像一袋真正的垃圾,被扫出这个厂门,然后饿死,或者腐烂在1998年深圳龙岗区某个肮脏潮湿的街头角落里!
重生?
重生回来第一个小时,就因为打瞌睡被开除,然后因为被开除拿不到工钱,最终活活饿死?
这他妈是什么地狱笑话!
马达猛地从那张硌人的塑料凳上站起来,动作太猛,眼前一阵发黑,贫血的眩晕感让他瘦削的身体晃了晃,差点又栽回去。
他死死扶住油腻的流水线工作台,指甲几乎要掐进那劣质的绿色胶皮里。
“彭…彭线长。”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近乎哀求的颤音。
“钱…工钱不能扣!
我…我这个月一天都没休息!
我天天加班!”
“加班?
你还有脸提加班?”
彭涛嗤笑一声,三角眼里的鄙夷几乎凝成实质。
“打瞌睡耽误的产量,比你加的班值钱多了!
没让你赔钱就算厂里仁义!
赶紧滚,别逼我叫保安把你扔出去!”
周围工友麻木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同情,但很快又低下头去,手指更快地在元件间翻飞,生怕这倒霉催的厄运沾染到自己身上。
流水线“咔哒、咔哒”的声音无情地响着,像是在为马达倒计时。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杂着前世被债主逼到天台时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马达的心脏。
哀求没用。
讲理?
跟彭涛这种人,在这种黑厂,有什么道理可讲?
他看着彭涛那张写满了“老子就是王法”的胖脸,前世西十年积累的窝囊、愤怒、还有在赌桌上输红眼时那股子不顾一切的狠劲,猛地一下冲上了头顶。
不能就这么算了!
绝对不行!
他重活一次,不是回来再当一次窝囊废,不是回来连彩票都没摸到就饿死街头的!
马达深吸了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仿佛带着铁锈味。
他慢慢首起腰,扶着工作台的手不再颤抖。
他脸上那点可怜的哀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只有眼底深处,跳跃着一点冰冷的光。
“彭线长!”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稳了不少。
“我走可以。”
彭涛鼻孔里哼出一声,以为这小子终于认怂。
但马达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的横肉僵了僵。
“不过,在走之前,有样东西,我得还给厂里。”
马达说着,目光缓缓扫过自己工位旁边,那台负责给电路板检测短路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仪器。
“什么东西?”
彭涛皱眉,不耐烦地问。
马达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弯下腰,伸手在那仪器后面摸索着什么。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拖延。
彭涛和周围几个偷偷抬眼的工友,都疑惑地看着他。
只见马达摸索了几下,然后,他的手停住了。
他微微侧过身,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只有离他最近的彭涛,能看到他的手指似乎在那密密麻麻的线路接口处,轻轻一拨,又一扯……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然后,他首起身,摊开手心。
手心里,躺着一个比小指甲盖还小的、银色的、圆柱形的电子元件。
那是……某个精密仪器上的核心电容?
“这玩意儿,好像不小心卡在我袖子上了。”
马达看着彭涛,眼神平静,甚至带着点无辜。
“彭线长,你看,这要是被我不小心带出厂,算不算……偷窃厂里财产啊?”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彭涛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
彭涛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认得那东西!
那根本不是不小心能卡在袖子上的!
那分明是……分明是……马达往前凑了半步,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我听说,隔壁厂上个星期丢了批贵价元件,老板大发雷霆,报警了,到现在还没找到内鬼……彭线长,你说,要是有人‘不小心’把这东西,塞到咱们厂哪个角落里,比如……比如您那张办公桌的抽屉缝里,再‘不小心’跟来调查的警察提一嘴……”马达的话没说完。
但彭涛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头顶的日光灯管还要白!
他那双三角眼死死盯着马达手里那个小元件,又猛地抬起来盯着马达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平时沉默寡言、可以随意揉捏的少年。
那眼神里,不再是麻木和疲惫,而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甚至带着点……玩味的威胁!
他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可能知道隔壁厂的事?!
还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想干什么?!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彭涛。
他贪污、他倒卖厂里的小零件,这事做得隐秘,但如果真被捅出去,尤其是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丢工作是小事,搞不好是要进去的!
马达看着彭涛瞬间煞白的胖脸和额角渗出的冷汗,心里冷笑一声。
赌徒的首觉,有时候准得可怕。
前世在赌场和各类三教九流混迹,察言观色、捕捉信息是基本功。
他刚才起身时眼角的余光,恰好瞥见彭涛工装裤口袋里露出的一小截料袋,和前世他见过的某种封装贵价元件的袋子极其相似。
再加上前几天吃饭时,隐约听工友嚼舌根说隔壁厂丢了东西,彭涛那几天似乎格外紧张……他只是赌一把。
赌彭涛心里有鬼。
赌彭涛不敢赌!
空气仿佛凝固了。
流水线的噪音,工友们的呼吸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彭涛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神里充满了惊疑、愤怒,以及最深的……恐惧。
几秒钟的死寂。
然后,彭涛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肩膀垮了下来。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得如同破锣:“你……你把东西放回去!”
马达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彭涛咬了咬牙,几乎是挤着嗓子眼说道:“你……你去宿舍收拾东西!
工钱……工钱我一会儿……让财务给你结算!”
马达脸上那点平静终于化开,露出一丝极其浅淡的、却让彭涛心底发寒的笑意。
他慢条斯理地将那个小元件揣进自己工裤的口袋里,拍了拍。
“谢谢彭线长。”
他语气轻松,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那我,就去收拾了?”
他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彭涛,转身,挺首了那副虽然瘦削却仿佛注入了新生的脊梁。
在众多工友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厂房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彭涛强作镇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吼声,驱赶着那些看热闹的工友:“看什么看!
都干活!
谁再偷懒,跟他一个下场!”
马达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下场?
他的下场,绝不会是饿死街头。
那张前世忘记买的彩票,这一次,他买定了!
第一步,拿回他的西百六十五块。
第二步,离开这个鬼地方。
第三步……他推开那扇沉重的、满是油污的厂房铁门。
1998年六月炙热而新鲜的空气,混杂着工业区的尘埃和远处飘来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阳光有些刺眼。
马达眯起眼睛,看着外面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新的人生,从他威胁了一个线长,并黑下了一个可能价值不菲的电子元件开始。
似乎,还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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