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与白虎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小的银针，扎进江辞安裸露的脖颈和手臂。

他蜷缩在废弃天台水箱巨大的阴影下，背靠冰冷粗糙的水泥墙，

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一盏昏黄、苟延残喘的孤灯。狂风卷着雨幕，一次次凶狠地扑打在他身上，

几乎要将他从这城市之巅掀下去。他冻得手指僵硬发白，却死死攥着几罐廉价喷漆，

对着斑驳剥落的墙体疯狂喷涂。

钴蓝、深黑、惨白……狂乱的线条在湿漉漉的墙面上挣扎、碰撞、撕裂。

一只巨大的白虎正从混沌的颜料中咆哮着诞生，它的姿态是扭曲的，充满了力量，

却又被无形的、纵横交错的锁链紧紧缠绕，勒进肌肉，嵌入骨骼。虎眼圆睁，

是绝望到极致的空洞，映着天边偶尔撕裂乌云的惨白闪电。这幅画叫《困兽》，

是他灵魂深处最真实的呐喊，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母亲躺在医院，

等着这笔他画完就能拿到的、微薄却救命的“街头艺术”佣金。“哟呵！这猫画得挺带劲啊！

”一个油滑轻佻的声音刺破风雨传来。江辞安猛地回头。

三个穿着昂贵潮牌、浑身酒气的年轻男人摇摇晃晃地堵住了通往楼梯口的唯一通道。

为首那个染着扎眼红毛的，正用一种令人作呕的、打量商品的眼神扫视着墙上的画和他本人。

“小子，谁让你在这儿瞎画的？污染市容懂不懂？”红毛嬉皮笑脸地走近，

浓重的酒气几乎喷到江辞安脸上。他身后两个同伴发出哄笑，眼神同样不怀好意。

江辞安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寒意比雨水更甚。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一只手本能地摸向腰间工具袋里那把冰冷坚硬的美工刀。

那是他防身的唯一依仗，也是他无数次在绝望边缘徘徊时，唯一能触及的、带着刺痛的真实。

“不说话？”红毛嗤笑一声，伸手就要去摸墙上的湿画，“这猫还挺凶，跟它主人一样，

野得很嘛！”就在那只油腻的手即将触碰到颜料未干的虎爪时，一个低沉、清晰，

带着金属般冰冷质感的声音穿透雨幕，在空旷的天台上响起：“这幅画，我买了。

”所有人动作一滞。楼梯口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昂贵的黑色羊绒大衣剪裁完美，

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身形，雨水在光滑的衣料上凝成水珠滚落，竟显出几分奇异的孤高。

他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伞沿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像一尊突然降临在混乱雨夜的神祇，

周身散发着与这脏乱环境格格不入的凛冽气场。红毛显然认出了来人，

嚣张气焰瞬间矮了半截，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哎呦！沈少？您怎么也上这破地方来了？

这种垃圾玩意儿哪配入您的眼啊……”他试图套近乎，身体微微前倾。

沈楠萧——江辞安从那声称呼和这迫人的气势里瞬间确认了来人的身份——并未理会红毛。

他径直走到江辞安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黑伞微微抬起，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目光像手术刀，精准地落在江辞安沾满各色颜料的廉价工装裤和那双破旧开裂的帆布鞋上，

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鄙夷。“开个价。”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如同这冰冷的雨水。

江辞安喉头发紧，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浸透雨水的破布。他需要钱，迫切地需要。

母亲苍白的脸在眼前晃动。羞耻感和对金钱的渴望在胸腔里激烈撕扯，几乎让他窒息。

他张了张嘴，报出一个数字，声音嘶哑得厉害。沈楠萧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那笑声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怜悯和嘲讽。他甚至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

只是冷冷地抛出两个字：“成交。”仿佛在打发一个乞丐。

就在江辞安紧绷的神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交易”而微微松懈的刹那，

红毛似乎不甘心被彻底无视，借着酒劲又凑近一步，

一只不规矩的手竟径直朝江辞安的肩膀搂来，嘴里不干不净：“沈少大气！小子，

还不快谢谢沈少？走，

陪哥几个再喝一杯去……”一股混杂着屈辱和愤怒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江辞安几乎是本能地挥臂格挡，同时另一只一直紧握在工具袋里的手闪电般抽出！

冰冷的金属反射着惨淡的灯光——“嗤啦！”一声布料撕裂的脆响，短暂却刺耳，

压过了风雨声。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江辞安手中的美工刀刀尖，

划破了沈楠萧昂贵的、剪裁完美的羊绒大衣袖口。一道细细的口子，不大，却异常醒目。

红毛吓得酒醒了大半，脸刷地白了，惊恐地看着沈楠萧。他那两个同伴更是噤若寒蝉。

沈楠萧的目光，终于从那道袖口的裂痕，缓缓移到了江辞安脸上。

他的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冰锥，那里面翻涌的怒意几乎要将江辞安当场冻毙。他薄唇轻启，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街头小偷，也配画沈家的白虎？”羞辱像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江辞安心上。他脸色惨白，握着美工刀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

指节泛出青白色。他想反驳，想怒吼，想用手中的刀划开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雨水顺着他的额发、睫毛不断滚落，冰冷刺骨。沈楠萧却不再看他，

仿佛他只是一粒碍眼的尘埃。他转向红毛，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淡漠：“带着你的人，

滚。三秒之内，消失。”红毛如蒙大赦，点头哈腰，

拉扯着同伴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楼梯口的黑暗中。天台再次只剩下两人。风雨依旧，

沉默却像一块巨石压在江辞安胸口。沈楠萧垂眸，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过袖口那道裂痕。

就在他动作的瞬间，撕裂的衣料微微敞开了一线。昏黄的灯光和远处城市的霓虹诡异地交织，

短暂地照亮了内衬。江辞安的瞳孔骤然收缩。在那昂贵的深色衣料之下，

紧贴着手腕内侧的位置，竟是一片流动闪烁的深蓝光点，宛如微缩的、深邃的宇宙星尘！

它们安静地旋转、明灭，散发着一种与沈楠萧本人冰冷气质截然不同的、神秘而孤寂的光芒。

仅仅只是一瞥，那幽蓝的光点就深深烙印在视网膜上。

沈楠萧似乎并未察觉自己泄露了什么秘密。他放下手，袖口自然垂落，

重新遮住了那片惊鸿一瞥的星空。他抬眼看着江辞安，眼神依旧冰冷，

但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捉摸的情绪，快得像幻觉。他不再说话，

只留下一个在雨幕中挺拔而孤绝的背影，和一句砸在江辞安心上的冰冷判词：“记住，

有些东西，不是你这种人该碰的。”黑伞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那个世界。沈楠萧转身，

脚步声沉稳地消失在楼梯口。冰冷的雨水彻底浇透了江辞安的身体，

也浇灭了他心头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他靠着冰冷的墙，慢慢滑坐到满是积水的地上，

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那把廉价的美工刀掉落在污浊的水洼里，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他抬起头，看着墙上那只在风雨中咆哮挣扎的困兽白虎。冰冷的颜料在雨水冲刷下蜿蜒流淌，

像一道道黑色的泪痕。

沈楠萧……沈家的白虎……那片转瞬即逝的星尘……混乱的思绪和刺骨的寒冷将他紧紧包裹。

他蜷缩起来，脸埋进冰冷的膝盖，只有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起伏着。雨，下得更大了。

沈氏美术馆的实习生报到日，江辞安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旧衬衫，

站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大厅里，感觉自己格格不入。周围是衣着光鲜、谈吐优雅的艺术生，

而他，一个靠天台涂鸦为生、被迫接受“施舍”才得以进入这里的人，

像混入天鹅群的丑小鸭。沈楠萧给他安排的工作是整理地下档案库积压的旧资料，

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档案库弥漫着纸张和尘埃混合的陈旧气味。

高高的铁架上堆满了蒙尘的卷宗和画筒。江辞安麻木地搬动着沉重的箱子，

直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没有标签的旧纸箱引起了他的注意。箱盖虚掩，

里面并非泛黄的档案，而是……画纸。他随手抽出一张，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张街头涂鸦的局部照片，拍摄的正是他几个月前在废弃铁路桥下画的《坠落天使》，

扭曲的翅膀被喷漆罐砸出的污迹覆盖。他的手开始发抖，

又抽出几张——地铁隧道里愤怒的《呐喊》，

旧工厂烟囱上孤独的《守望者》……全是他的作品！被精心裁剪、装裱、收藏。

屈辱和愤怒像岩浆一样冲上头顶。原来如此！那个高高在上的沈家少爷，

所谓的“买断”和“实习”，不过是将他视为一件有趣的、可以随意收藏的街头标本！

他抓起那叠照片和画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撕扯！脆弱的纸张发出刺耳的悲鸣。“你撕一幅，

”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沈楠萧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手里端着一个巨大的、沾满斑斓油彩的木质调色盘。就在江辞安撕碎最后一张画稿的瞬间，

沈楠萧猛地将调色盘横挡在江辞安眼前，厚重黏腻的颜料几乎蹭到江辞安的鼻尖。

“我就买十幅。撕吧，看看是你撕得快，还是我沈楠萧买得快。”那晚，

江辞安被带到沈楠萧位于顶层公寓的私人藏品库。这里没有美术馆的喧嚣，

只有恒温恒湿系统低沉的嗡鸣和无数被妥善保管的艺术珍品。

沈楠萧最终停在一幅巨大的油画前。画布已经发黄，画面阴郁：一座森严古堡的塔楼里，

一个穿着旧式华服的少年背影，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铁窗栏杆，

望向窗外一片虚无的黑暗天空。压抑得令人窒息。“沈家一百三十年前的‘荣耀’，

”沈楠萧的声音在空旷的藏品库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第一位被家族锁在塔楼里，只为了确保‘纯粹血脉’的继承人。一个完美的囚徒。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画框冰冷的边缘，指尖沾染了细微的尘埃。“我们都需要挣脱的，

江辞安，”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江辞安身上，

藏品库顶部的灯光模拟出星空的微弱光芒，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不只是看得见的锁链。”他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头顶的“星光”无声流淌。沈楠萧的声音压得很低，近乎耳语，

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你画的那头困兽……墙上的，还有你心里的，

像极了我书房里供着的那只白虎。它也在看着我们，对吗？” 这句低语像一把钥匙，

猝不及防地插进了江辞安最坚硬的壳里，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美术馆顶层一个原本堆放杂物的巨大空间被悄然改造。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取代了厚重的墙壁，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画架、堆积如山的顶级颜料、巨大的空白画布……这是沈楠萧为江辞安准备的“秘密画室”。

“安保需要。”沈楠萧指着角落几个闪烁红点的摄像头，语气平淡无波，

眼神却避开了江辞安的直视，“别弄丢了我投资的‘潜力股’。

”他随手将一张门禁卡抛在旁边的工具台上，转身离开，

留下江辞安独自站在空旷奢华的空间里，如同闯入另一个世界的流浪者。他在这里画画，

用着从未敢奢望的昂贵材料，每一笔落下都带着被监视的灼烧感。沈楠萧偶尔会来，

带着挑剔的目光扫过画布，扔下几句“构图失衡”、“色彩廉价”之类的冰冷评语，

然后摔门而去。江辞安咬着牙，将那些刻薄的话语和摄像头冰冷的红点一起，

狠狠碾进颜料里。一个深夜，江辞安被强烈的创作冲动驱使，独自回到画室。巨大的画布上，

一头用浓烈钴蓝和暗红描绘的、正从破碎牢笼中探出利爪的白虎已具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