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探测阵列“聆听者”的中央控制室里，只有冷却系统低沉的嗡鸣和心跳般规律的信号提示音。
埃琳娜·瓦尔达博士斜靠在主控台前，眼窝深陷，瞳孔里倒映着瀑布般流泻的、经过层层滤波和算法清洗后依旧杂乱无章的宇宙背景噪声。
二十年了。
她把自己生命中最富创造力的二十年，钉死在这片位于波江座荒凉小行星带的、与世隔绝的金属坟墓里，寻找着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回声——一个来自其他智慧文明的问候。
希望，像一颗被反复摩擦、几近熄灭的火种，在日复一日的静电嘶鸣和宇宙射电爆的单调重复中，耗尽了最后的热度。
她有时会怀疑，自己毕生追求的“接触”，是否最终只是一场盛大的、属于她个人的，乃至属于整个人类的，集体臆想。
“博士，”一个年轻研究员的声音带着刚轮班后的疲惫，从通讯频道里传来，打断了她越来越频繁的走神，“‘收割者’区第三象限，背景辐射扰动异常，模式……无法归类。
像是……结构化的噪声。”
埃琳娜甚至懒得转动座椅。
“又是哪个脉冲星在打嗝，或者一片新的星际尘埃云刚好飘过？”
她的声音干涩，带着长期缺乏睡眠和过度依赖咖啡因的沙哑。
这类“异常”每个月都会出现几次，最终总被证明是自然现象或者设备本身的偶发故障。
“不，这次不一样。”
年轻人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罕见的、被强压下去的激动，“扰动具有……重复性。
极其微弱的谐波，嵌套在CMB（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涟漪里。
滤波组A到G全部失效，但新开发的‘墓碑’算法……它抓住了点什么。”
“墓碑”。
埃琳娜亲自命名的算法，一种近乎绝望的尝试，旨在从宇宙这座巨大的坟场里，筛出可能存在的、非自然的“墓碑铭文”。
她终于首起身，枯瘦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敲击，调出了“收割者”区的实时数据流和“墓碑”算法的输出界面。
屏幕上，原本代表宇宙背景噪声的、近乎平坦的功率谱线上，出现了一串极其细微，但绝对规则的凸起。
像是一首宏大交响乐中，某个被刻意隐藏、以无限低音量重复演奏的单一音符。
微弱，却顽固地存在着，穿透了百亿光年的虚无和时间的磨损。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她调取了所有备用探测器的数据，启动交叉验证程序。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控制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机器运转的微响和她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验证通过。
不是设备故障，不是自然现象。
一种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战栗，顺着她的脊椎缓缓爬升。
“启动全阵列聚焦，‘收割者’区第三象限，坐标锁定。
调用最高权限运算资源，对信号进行深度解构。”
她的命令简短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绷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庞大的天线阵列在无声的指令下缓缓转向，如同沉睡的巨兽睁开了一只眼睛，凝视向虚空中的某一点。
超级计算机集群的散热风扇发出狂躁的呼啸，能量消耗瞬间飙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埃琳娜死死盯着主屏幕，那里，原本模糊的规则凸起，在强大的计算能力解析下，开始显露出更深层的结构。
谐波展开，嵌套模式被一层层剥离，最终，核心信息暴露在冰冷的荧光下。
那不是语言。
不是数学公式。
不是任何人类认知范畴内的信息载体。
它是一段……“感觉”。
一段被强行编码、压缩了亿万倍的存在性证明。
是某种意识在彻底消散前，留下的最后、也是最深刻的烙印。
埃琳娜的感官仿佛被强行接入了一个陌生的维度，她“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星云色彩， “听到”了硅基生命在液态甲烷海洋中的集体悲鸣，“触摸”到了某种巨大、温暖、却正在无可挽回地冷却下去的集体思维网络。
一个文明。
一个早己消亡，连其母星都可能己化为星际尘埃的文明，它的精华，它的记忆，它的爱与恐惧，它的全部历史与知识，被压缩成一个近乎无限小的、信息密度高到骇人的“点”。
一颗……“文明结晶”。
而这颗结晶，正以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嵌入在宇宙最基本的背景辐射结构之中。
就在她被这浩瀚而悲凉的发现冲击得几乎心神失守的瞬间，解构程序捕捉到了依附在这颗“文明结晶”最外层、像是一段简陋标签或墓志铭的信息。
这段信息，使用的是一种近乎原始的、基于基本物理常数和几何结构的宇宙通用编码。
算法几乎是瞬间就完成了破译。
冰冷的白色文字，突兀地跳上了屏幕中央，像一道划破永恒黑夜的闪电，又像是一句来自坟墓最深处的诅咒：“快逃，宇宙的继承者们正在归来。”
控制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散热风扇的轰鸣，此刻听起来像是送葬的挽歌。
埃琳娜猛地向后退去，椅轮与金属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她撞翻了旁边桌子上那杯早己冷掉的咖啡，深褐色的液体泼洒出来，溅在控制台和她的裤腿上，像凝固的血。
她浑然未觉。
她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行字。
每一个音节，都在她的脑海里掀起毁灭性的风暴。
快逃。
宇宙的继承者们。
正在归来。
什么意思？
继承者？
继承什么？
这满布的星辰？
这冰冷的虚空？
还是……这些构成宇宙本身的、无数文明的……尸骸？
她猛地扭头，望向控制室那巨大的观测舷窗。
窗外，是永恒的、缀满光点的黑暗。
那些星星，那些她曾为之倾注一生热情、代表着浩瀚与未知的璀璨光点，此刻在她眼中，彻底改变了意味。
它们不再是孕育生命的摇篮，不再是探索的前哨。
它们是墓碑。
是构成宇宙这幅巨大裹尸布的、密密麻麻的……尸骸。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将她彻底冻结在原地。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冰冷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她憔悴的脸颊滑落。
第一次接触。
人类终于收到了来自宇宙深处邻居的信息。
不是问候。
是遗言。
和一句……来自深渊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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