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块松动的声音响起时,我正站在警戒线外两米处。
风把灰烬卷到鞋面上,我没动。
右手食指蹭了下耳钉,金属有点发烫。
我知道时间快到了。
三点整,世界像被按了倒放键。
眼前景物一颤,脚下的碎石重新聚拢,飘散的烟尘往回缩,远处消防车的尾音从远变近又消失。
三分钟——又能回到火灾爆发前三分钟。
这次我不再试探。
抬腿就往东侧冲。
半悬的防盗门还在原位,锈迹斑斑的“302”门牌歪着。
我一脚踹在锁舌位置,门弹开一条缝,浓烟立刻涌出来,呛得人睁不开眼。
屋里有人。
老人蜷在窗边,脸贴着玻璃,手抠着窗框边缘,指节发白。
他咳得厉害,每喘一口气都带着血沫子,嘴里念叨着什么,听不清。
我冲进去,弯腰把他往上扛。
肩膀刚顶住他后背,头顶一根横梁“咔”地裂开,往下掉火星子。
上回走的是主楼梯,塌了一半,这次改道外墙窄梯。
他比我想象中轻,像是只剩一把骨头撑着衣服。
可楼梯太窄,转身困难,走到二楼平台时,他的腿卡在栏杆缝里。
我用力拽了一下,布料撕开声混着一声闷哼。
“忍着点。”
我把他往前推,先送上窗台。
他自己抓着边缘往上爬,指甲刮在水泥上,留下三道浅痕。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主动求生的动作。
我垫后。
脚刚离地,回档结束。
现实猛地拍回来。
我扑了个空,整个人摔进楼道废墟,右臂撞上扭曲的钢筋架,皮肉被划开一道口子,血立马渗出来,顺着格子衫袖子往下滴。
但我笑了。
不是因为疼,是因为刚才那一推——比前十七次都稳。
他手指留在窗台的抓痕是新的,说明身体有反应,没瘫软下去。
多活半分钟,够消防队听见动静了。
我靠墙坐起来,喘了几口气。
手臂上的伤口不深,但流血不止。
脱下运动裤外层布料,撕成条缠上去,打了个死结。
抬头看,302那扇窗黑洞洞的,玻璃早炸没了,只剩下半截窗帘挂在钩子上,一晃一晃。
风停了。
现场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我伸手摸了摸耳后,那里有道旧疤,小时候烧的。
现在它微微发麻,像是提醒我刚才做了什么。
十七年了,每天凌晨三点准时回档三分钟。
不能说话,不能喊人,只能靠一个动作、一句话去微调命运。
救不了所有人,甚至救不了大多数。
但只要有一次改变得了结局,那就值得。
这栋楼十年前就该塌,没人住。
可这老头不知道哪年钻进来,窝在302不肯走。
第一次轮回我发现他时,他己经咽气了。
后来试过敲门、留食物、半夜放收音机播戏曲,都没用。
他只认那个角落,像守着什么东西。
首到第六次,我在窗台刻了个符号,和墙上那个相似。
他看见后愣了很久,第二天开始往窗边挪。
今天,他终于肯往外爬了。
我从地上捡起半截火柴梗,就在刚才摔倒的地方,沾了点血。
应该是救援时从老人衣兜里掉出来的,和现场那种特殊涂层的一样。
捏在手里看了看,塞进内袋,贴着胸口放好。
血还在渗,布条快红透了。
我不想动,就这么靠着墙坐着。
天快亮了,远处传来巡逻车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们迟早会发现窗台的抓痕,会顺着痕迹找到人。
等送到医院,医生会说“幸亏送来得及时”,家属会哭着感谢,新闻报一句“火灾后续发现幸存者”。
没人知道是谁把他推出去的。
也没人知道我为什么大半夜出现在这种地方,还伤了胳膊。
所以得编个理由。
比如——来捡学生丢的作业本?
不行,高三最近没交历史小论文。
说是路过听见呼救?
可刚才根本没人叫。
或者干脆说自己梦游?
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我现在只想确认一件事:他活下来了没有。
闭上眼,脑子里过了一遍刚才的画面。
横梁掉落的时间、烟雾浓度、他咳嗽的频率……全都和第十六次不一样。
路径优化了八秒,落地缓冲多了两次借力,最关键的是那一推——角度正,力度够,没让他二次摔伤。
值了。
耳边忽然响起脚步声,很轻,从废墟另一头传来。
我睁开眼,没动。
是个拾荒的老人,穿件破棉袄,拎着蛇皮袋,在焦墙那边蹲下看了看,又朝这边望了一眼。
我没出声,他也装作没看见,默默走了。
估计是常在这片转的老住户。
我低头看了眼手臂,血止住了些。
解开布条检查,伤口边缘有点肿,得找个诊所处理。
但现在不能走,得等消息。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打开一看,是校务群的消息:“明日全校消防演练,请各位教师准时参加。”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三秒,退出去,锁屏。
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我就最讨厌消防演习。
假警报、假逃生、假总结。
真着火的时候,没人给你广播通知。
而现在,我又一次把自己弄伤了。
为了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老头。
可要是重来十八次,我还是会这么选。
远处警笛响了,声音比刚才近得多。
一辆救护车拐进巷口,蓝光一闪一闪照在焦墙上。
几个穿制服的人跳下车,首奔302窗户底下。
我慢慢站起来,扶着墙。
看到他们搬出担架,上面盖着白布单,但人是醒的,手露在外面,还在动。
医护人员给他吸氧,动作挺急,但不算慌乱——说明生命体征稳住了。
我松了口气。
转身想走,结果腿一软,膝盖磕在地上。
右臂伤口又裂开了,血顺着指尖滴下来,砸在一块残砖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窗。
担架己经被抬走,现场只剩两个警察拍照取证。
其中一人指着窗台说了句什么,另一个蹲下身,用手电照了照水泥边缘,记了点东西。
他们发现了。
我笑了笑,抹了把脸上的灰,拄着墙根站起来。
血继续流,但没关系。
反正衣服本来就不干净。
我从内袋掏出那半截火柴梗,沾了血的那面朝上,捏在拇指和食中间。
等天亮了,自然有人会来问。
而我会告诉她——这东西不该在证物室吃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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