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的秋天来得早,一场秋雨过后,村里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踩上去“咕叽咕叽”响。
我照旧坐在院子的石磨上,用树枝拨弄着墙根的蚂蚁洞,银白的头发被姥姥梳成两条粗辫子,垂在肩头,风一吹就轻轻晃。
姥姥在堂屋里给人看事儿,是村西头的赵家婶子,她儿子丢了三天了,眼睛哭得红肿,正捧着鸡蛋跪在堂口前。
我听见姥姥掐着指诀念叨着什么,香炉里的三炷香烧得笔首,烟丝袅袅地飘向堂单上的白仙画像。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吱呀”一声响,接着是拐杖戳在泥地上的“笃笃”声,一下一下,沉得很。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院门口。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瘦得像柴棍,右腿明显比左腿短一截,靠着一根枣木拐杖支撑着身体。
最古怪的是他的脸,颧骨高得吓人,眼窝陷进去,嘴角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扯着,微微上扬,看着有点渗人。
赵家婶子也停了哭,抬头往门口看,眼神里满是戒备。
村里来外人的次数不多,这样瘸腿又长相古怪的,更是少见。
堂屋里的姥姥听见动静,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她原本皱着的眉头,在看清来人时,突然舒展开,甚至往前迎了两步,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恭敬:“师兄,你怎么来了?”
“师兄?”
我手里的树枝掉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从小就知道,姥姥的堂口供的是白家鬼仙,她年轻时跟着一位老师傅学过本事,可从来没听过她还有个师兄。
而且姥姥的性子向来刚硬,村里的长辈见了她都要让三分,如今却对着这个古怪的瘸腿男人,露出了这般模样。
那男人咧嘴笑了笑,露出两颗发黄的牙,拐杖往地上一戳:“路过这儿,来看看你。”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木头,听着很不舒服。
姥姥侧身让他进屋:“快进来坐,外面凉。”
又转头对赵家婶子说,“赵妹子,今天先这样,你回去等着,我让白仙帮你找找孩子。”
赵家婶子连忙点头,起身时还忍不住往那男人身上瞟了两眼,抱着鸡蛋匆匆走了,临走时还把门帘给放下了。
屋里的气氛有点怪。
姥姥给男人倒了碗茶水,他却没喝,只是用那双陷进去的眼睛盯着我看。
那目光像是带着钩子,我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往姥姥身后缩了缩。
“这就是你护着的那个丫头?”
男人开口,视线还停在我身上。
“嗯,叫玲辞。”
姥姥把我往怀里拉了拉,“玲辞,叫师伯。”
我抿着嘴,不敢说话。
这个男人给我的感觉太奇怪了,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腥气,像是从坟地里出来的,而且我总觉得,他的影子有点不对劲——明明是站在灯底下,他的影子却像是歪的,边缘模糊不清。
“白仙转世,阴阳邪骨,果然不一样。”
男人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递给姥姥,“这是我给孩子带的,能压一压她身上的煞。”
姥姥打开布包,里面是块黑色的石头,表面光滑,像是被人盘了很久。
她看了看石头,又看了看男人:“师兄,你这是……我知道你不容易。”
男人喝了口茶水,“这孩子的路不好走,以后少不了要跟阴物打交道,这块墨玉能帮她挡挡灾。”
我偷偷看了看那块墨玉,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摸上去应该是凉的。
姥姥把布包递给我:“玲辞,谢谢师伯。”
我接过布包,小声说了句“谢谢师伯”,就赶紧把布包攥在手里。
墨玉的凉气透过布包传过来,我心里那种发毛的感觉淡了些。
男人又坐了一会儿,跟姥姥聊了些我听不懂的话,什么“堂口不稳阴门大开”之类的。
他说话时,总是时不时地瞟我一眼,眼神里的东西让我捉摸不透。
临走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丫头,记住,阴阳路难走,心要正,手要狠。”
我愣在原地,没明白他的意思。
姥姥送他到门口,两人在院子里说了几句悄悄话,我只听见姥姥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
男人走后,姥姥回到屋里,坐在炕边发愣。
我拿着那块墨玉,走到她身边:“姥姥,师伯是谁啊?”
姥姥摸了摸我的头,眼神有点复杂:“他是你太姥爷的徒弟,比我入门早,本事比我大。”
“那他为什么瘸了腿?”
我追问。
姥姥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年轻时跟一只厉鬼斗,被鬼打断了腿。”
我心里一惊,手里的墨玉差点掉在地上。
厉鬼?
我只在姥姥给我讲的故事里听过,没想到真的存在。
“他这些年一首在外面走,帮人处理阴事。”
姥姥把墨玉拿过去,用红绳串了,系在我的脖子上,“这块玉你戴着,别摘下来。”
墨玉贴在我的胸口,凉凉的,很安心。
我摸着那块玉,又想起了男人临走时说的话:“心要正,手要狠。”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一片黑漆漆的地方,身边全是模糊的影子,伸手不见五指。
就在我害怕的时候,脖子上的墨玉突然亮了起来,一道白光护住了我。
我看见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又出现了,她对着我笑,说“玲辞,别怕”。
第二天醒来,脖子上的墨玉还在,只是感觉比昨天温热了些。
姥姥己经起来了,正在堂口前点香。
我走到她身边,看着堂单上的白仙画像,突然觉得,那些曾经让我害怕的东西,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瘸腿的师伯。
但他送我的那块墨玉,我一首戴着,从未摘过。
姥姥偶尔会提起他,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处理一件很棘手的阴事。
我渐渐长大,也开始跟着姥姥学些简单的东西——怎么看香头,怎么画黄符,怎么跟堂口的白仙沟通。
村里的人对我依旧是敬而远之,但再也没人敢当面骂我“丧门星”了。
十二岁那年,村里的李大户家闹鬼,半夜总听见哭声,家里的佣人吓病了好几个。
李大户捧着重金来求姥姥,姥姥却让我跟她一起去。
临走时,姥姥看着我:“玲辞,这是你第一次跟我出活儿,记住,心要正,手要狠。”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墨玉,点了点头。
坐在李大户家的马车上,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瘸腿的师伯。
他说的话,姥姥的话,还有我身上的阴阳体,好像都在告诉我,我的人生,注定不会平凡。
马车驶进李大户家的大门,院子里的气氛阴沉沉的,即使是大白天,也让人觉得冷。
我深吸一口气,跟着姥姥走进了那间闹鬼的厢房。
屋里的光线很暗,墙角结着蛛网,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我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蜷缩在床底下,正瑟瑟发抖。
姥姥点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冤有头,债有主,此地不是你该待的地方,速速离去。”
那影子动了动,发出一阵细碎的哭声。
我握紧了手里的桃木剑,那是姥姥给我做的,剑身上刻着简单的符文。
就在这时,那影子突然扑了过来,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气。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脖子上的墨玉瞬间发热,一道白光挡住了那影子。
“玲辞,掐诀!”
姥姥的声音传来。
我立刻反应过来,照着姥姥教我的样子,掐起指诀:“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随着口诀念出,桃木剑上泛起一层红光。
我握紧剑柄,朝着那影子刺了过去。
那影子发出一声惨叫,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了空气中。
事情解决后,李大户千恩万谢,给了我们很多银子。
坐在马车上往回走,姥姥看着我,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玲辞,你长大了。”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墨玉,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还有更多的阴事等着我去处理,更多的鬼怪等着我去降服。
但我不再害怕了,因为我有姥姥,有堂口的白仙,还有这块能护着我的墨玉。
只是偶尔,我还是会想起那个瘸腿的师伯。
他到底去了哪里?
他说的那些话,还有什么深层的含义?
我问姥姥,姥姥只是摇了摇头:“等你接了堂口,自然就知道了。”
我看着堂口前燃着的香,心里暗暗发誓:等我十五岁,一定要接好姥姥的堂口,成为一名合格的出马仙,不辜负姥姥的期望,也不辜负那个素未谋面的师伯的好意。
脖子上的墨玉温热依旧,像是在回应我的决心。
窗外的风还在吹,墙根的蒿草又长高了些,而我的阴阳之路,才刚刚铺开。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