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办得极其简陋。
部队大食堂摆了两桌，几盘花生瓜子和水果糖，就算礼成。
姜云禾穿着崭新的的确良白衬衫，乌发编成两条麻花辫，安静坐在周海生旁边，成了全场视线的中心。
那些目光里，有探究，有嫉妒，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瞧她那娇滴滴的样子，要不是周营长是条汉子有担当，她现在指不定在哪儿哭天抢地呢。”
“可不是吗？”
李娟坐在她们旁边，嘴撇得能挂油瓶，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
姜云禾置若罔闻，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水果糖的糖纸，动作优雅。
她脸上没有新娘的羞涩，更没有被流言中伤的委屈，平静的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她甚至抬起头，冲那几个嚼舌根的婶子方向，露出微笑，像一个学者在观察几只聒噪的麻雀。
那几个婶子被她看得一噎，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讪讪地低下了头。
周海生冷硬的脸因为那些碎语，又黑沉了几分。
桌下的手早己捏紧，骨节咯咯作响。
就在他要开口呵斥时，衣角被轻轻扯了一下。
他侧头，对上姜云禾那双清澈的眼睛。
她对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周海生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看她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镇定模样，心头那股邪火，竟然被压下去几分。
他坐正身体，高大的身躯朝她挪了挪，挡住了那些不怀好意的打量。
夜深了。
新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周海生反手插上门栓，拉亮了屋里那盏昏黄的十五瓦电灯。
这是他的单人宿舍，如今成了新房。
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书桌，一个绿漆木柜，就是全部家当。
屋子逼仄，他一米八八的大个子杵在那，肩膀几乎要撑满整个空间。
他手脚都不知往哪放，训练场上吼几百号人都不带喘气的周营长，现在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姜云禾反倒坦然，坐在床沿，打量着这个未来的“实验室”。
空气里，是男人身上好闻的皂角味，混着海岛特有的咸腥气。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
终于，周海生下定决心，从崭新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好的钱，又从另一边拿出一沓票证。
“啪”一声，他把东西放在桌上，动作重得桌面都震了震。
“这个月的津贴，还有粮票、布票、肉票。”
他的声音紧绷，“以后归你管。”
他说这话时，脸绷得死紧，眼睛看着桌面，就是不看她。
用上交财政大权的方式，来证明他会负责到底。
姜云禾心里觉得好笑，站起身走到桌边。
钱票都叠得整整齐齐，带着男人身体的温度。
她伸手去拿。
指尖微凉，无意中擦过他还未收回的大手。
那手背滚烫，布满薄茧，触感粗糙又灼人。
只一下。
周海生身体突然一震，像被烫到，闪电般把手抽回去，在身后捏成了拳。
那指尖的凉意像一道电流，窜上他的脊背，让他差点控制不住想握住她的手——该死，他在想什么？
一片可疑的红晕，从他脖颈迅速蔓延到耳根。
姜云禾看在眼里，内心分析：这是在外界物理刺激下，自主神经系统失调，导致的表皮毛细血管扩张。
嗯，一个有趣的观察样本。
她若无其事地收好钱票，转身正对他。
“周海生同志。”
“嗯。”
男人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身体站得笔首。
“结婚报告批了，酒也喝了，我们现在是合法夫妻。”
她的语气平淡，“所以，有些事，我们必须提前明确。”
周海生终于抬眼看她。
昏黄灯光下，她的脸白得晃眼，那双眼睛清亮得惊人。
那份坦然和冷静，让他准备好的一肚子“我会对你负责”之类的话，全堵在喉咙里。
“第一，合作关系。”
姜云禾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这场婚姻是各取所需。
我需要合法身份和住所，你需要平息风波。
私下里，我们互不干涉，保持距离。”
周海生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
“第二，空间划分。”
她又伸出第二根手指，指了指屋里唯一的床，“这张床归我。
至于你……”她的视线在逼仄的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块水泥地上，“可以打地铺。”
打地铺？
周海生的太阳穴突突首跳，喉结滚动了两下，最终咽下那句我凭什么睡地上——他想起码头上她被围攻时的孤立无援，那股火气又憋了回去。
他二十八年的人生，枪林弹雨里闯过来的硬汉，全营官兵闻风丧胆的“活阎王”，要在新婚夜被自己老婆赶去睡地上？
荒唐！
他往前踏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笼罩了姜云禾。
“姜云禾，你不要得寸进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有警告的意味。
姜云禾只是微微仰头看着他，语气依旧：“周营长，这是最和平、最高效的解决方案。
或者，你想跟我挤一张一米二的单人床？
我个人不建议，那会引发更多不必要的生理和心理反应，不利于我们维持稳定的合作关系。”
周海生被她那句“不必要的生理和心理反应”噎得死死的。
他看着她清澈坦荡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羞怯或挑逗，只有理性的分析。
这让他满腔的火气，像打在了一团湿棉花上，憋屈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这女人，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
“第三。”
姜云禾没给他继续发作的机会，伸出第三根手指，“我嫁给你，不是来给你当保姆的。
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做，需要经常去海边。
我保证不惹麻烦，也请你不要干涉我的自由。”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作为回报，在外面，我会扮演好一个完美的‘周太太’，给你挣足面子。
公平交易，你同意吗？”
房间里彻底安静了。
周海生看着她，这个侃侃而谈，逻辑清晰的女人，和他记忆里那个只会哭闹撒泼的女知青，完全是两个人。
一个大男人，竟然被自己的新婚妻子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胸口剧烈起伏，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口浊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干脆利落，无条件服从。
说完，他像是为了掩饰什么，转身大步走到绿漆木柜前，从里面抱出一床叠成豆腐块的军被和草席。
“哗啦”一声，草席在床边的空地上铺开。
他把被子展开，一个简陋的地铺就弄好了。
整个过程，他动作沉稳有力，没再看姜云禾一眼。
“熄灯。”
他声音里有些认命般的沙哑。
“啪”，屋里陷入黑暗。
姜云禾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盖着有阳光和皂角味道的新被子。
黑暗里，她能清晰听到身下不远处，那个男人躺下时草席发出的“沙沙”声，和他刻意压抑却依旧沉重的呼吸。
还有窗外，一下又一下的海浪声。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规划着未来。
这片海岛，是她的新大陆，是她的新实验室。
而身下这个男人，是她登陆这片大陆，最可靠的跳板。
黑暗中，周海生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合作关系？
空间划分？
他娶了个老婆，结果娶回来一个……合伙人？
这女人，到底是真的脱胎换骨，还是在玩什么新花样？
他想不明白，心里又乱又堵，还夹杂着说不清的……烦躁。
就在这时，黑暗中，床上传来一声极轻的、梦呓般的呢喃。
“……浒苔，羊栖菜，不，不对……潮间带的生态模型应该重新构建……”周海生侧过头，望向床上那个模糊的轮廓。
浒苔？
那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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