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基本康复后，段誉的生活被纳入既定的轨道。
学业、礼仪、武课，每日循环往复。
他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石头，努力沉向水底，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这日午后，他刚结束武课，浑身肌肉酸软，正准备回去歇息，却被一名面白无须、身着深青色宦官服饰的中年人拦下。
此人姓钱，是宫内派来专门督导皇子礼仪的宦官。
“殿下留步。”
钱宦官微微躬身，声音带着特有的阴柔，“殿下今日校场演练，袍袖摆动幅度略大，有失端凝。
行走间，左肩较右肩微沉半分之差，于礼不合。”
段誉耐着性子听着。
这种吹毛求疵的指证，几乎每日都有。
他需要控制住脸上肌肉，不能流露不耐。
“多谢钱公公提点。”
段誉用平淡的语气回应。
“还有一事，”钱宦官继续道，“昨日殿下在御花园赏花，驻足于一株墨菊前时间过长，约有一炷香之久。
此举易引人揣测。
按制，皇子游园，步履应从容，于每处景致停留，不宜超过寻常步履十步之距所需时间。”
段誉心中烦闷。
连看花看多久，都有规定。
他压下不适，再次应道：“孤明白了。”
但这还没完。
钱宦官又就他前日用膳时筷子摆放的角度、喝汤时是否发出声响等细节，一一提出了“合乎礼制”的建议。
每一桩都细小得荒谬，却又被赋予“天家威仪”的重大意义。
段誉感觉自己被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捆绑着。
傍晚，他去给刀白凤请安。
这本应是温情时刻，但在宫廷里，也有固定流程。
他需先在殿外通传，得到允许后，由宫女引领入内。
进入殿门，需先行礼，口称“孩儿给母亲请安”。
刀白凤会让他起身，赐座。
座位的位置、角度，他与母亲之间的距离，都有不成文的规定。
交谈时，他不能过于随意，需用敬语，不能打断母亲的话，回答要得体。
刀白凤自然是真心关爱他，会询问他的饮食起居。
但即便是这种关怀，也常夹杂着对规矩的提醒。
比如，“誉儿，坐姿要正，不可塌肩弓背。”
“与母亲说话时，目光要恭顺，不可游移。”
段誉只能一一应下，努力扮演一个乖巧、守礼的儿子。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心中却感到疲惫和孤独。
他仿佛戴着厚厚的面具，面具之下真实的情绪和想法，无人可以倾诉。
请安结束后，他退出殿外，走在华灯初上的宫道上。
两侧是高耸的宫墙，将天空切割成狭窄的一条。
巡逻的侍卫队伍沉默地与他擦肩而过，铠甲摩擦发出冰冷的声响。
宫女宦官见到他，远远便跪伏在地，等他走过才敢起身。
他回到自己的寝殿，映雪和含珠早己备好热水和干净衣物。
沐浴更衣，又是一套繁琐的程序。
水温、香料的种类、更换衣物的顺序，都有讲究。
待到一切完毕，他终于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
他走到书案前，上面摆放的多是经史子集。
他随手拿起一本《礼记》，翻开一页，看到的却是对各类礼仪近乎苛刻的详细规定。
他烦躁地合上书。
这种生活，日复一日，仿佛没有尽头。
他像一只被精心饲养在黄金笼中的鸟儿，食宿无忧，却被剥夺了最宝贵的自由。
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都被赋予了超出其本身的意义，都需要经过反复的权衡和修饰。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
这种压抑，比身体的疲惫更甚，是一种精神上的消耗。
他必须时刻警惕，时刻伪装，不能有丝毫松懈。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崩溃。
李默的坚韧和段誉身份带来的责任，像两根无形的支柱，支撑着他。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适应，他必须适应。
只有先融入这个环境，才能找到可能的机隙和机会。
他将窗户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寒冷，也隔绝了那微不足道的、象征性的自由。
转身走向床榻，准备迎接又一个在规矩和束缚中循环的明天。
生存的第一步，是学会在枷锁中行走，哪怕这枷锁，是由黄金打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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