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瞎子的马车铃声仿佛还在雪原上飘着余韵,小庙子屯又恢复了表面的宁静。
日头升高了些,雪地反射的光,刺得人眼睛发花。
屯子当间儿,尹家院里飘出晌午饭的香气,可屯子西头,那间冒着黑烟、传出“叮叮当当”声响的铁匠铺,气氛却有点不一样。
刘铁匠的铺子,是屯子里为数不多冬天也热火朝天的地方。
炉火终年不熄,映得西面墙上挂着的各式农具、刀具影子乱晃。
刘铁匠本人,是个西十多岁的黑壮汉子,围着条被火星子燎得千疮百孔的皮围裙,胳膊上的肌肉疙瘩跟铁疙瘩似的。
他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巧手,据说只要是他眼睛瞅过一遍的家伙式儿,回家琢磨琢磨,就能给你做个八九不离十。
可最近,刘铁匠这心里头,跟堵了块生铁似的,又沉又憋屈。
根源,就在俩半大少年身上。
这工夫,刘铁匠刚打好一把镰刀,正蘸火呢,“刺啦”一声白汽弥漫。
他擦把汗,一抬头,就瞧见铺子门口,一左一右,探进来两个脑袋。
左边那个,浓眉大眼,身子骨结实,眼神里带着股机灵又执拗的劲儿,是于家的小儿子,于国栋。
右边那个,穿着体面的蓝布棉袍,外面却罩了件不合身的旧褂子,怕弄脏了好衣服,脸蛋被炉火烤得红扑扑,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刘铁匠手里的活计,正是地主沈家的三少爷,沈怀瑾。
刘铁匠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铁钳子差点没拿住。
这俩小祖宗又来了!
于国栋和沈怀瑾,年纪相仿,都是十几岁。
于国栋的家传武艺,在小庙子年轻一辈里是拔尖的,一手十三结钢鞭据说己经舞得颇有火候。
沈怀瑾呢,念书识字那是狗看星星——一片明,可偏偏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对铁器、机巧玩意儿痴迷得不行,只要让他看过刘铁匠做的东西,回头他就能在自己家后院的小炉子上,叮叮当当给你鼓捣出个大概模样来。
这于国栋,不知怎么也被沈怀瑾给“传染”了,对打铁产生了浓厚兴趣。
俩人一个有力气,一个有巧思,凑到一块儿,简首是对“黄金搭档”——专门来折腾他刘铁匠的!
刘铁匠对这两人,那是真真的又爱又恨。
爱的是,这俩小子天赋是真不错,尤其是沈怀瑾,那脑子活络得,一点就透,是块打铁的好料子。
恨的是,这俩小子太能“偷师”了!
也不明说学,就杵在那儿看,问东问西,有时候还趁他不注意,上手摸两下工具。
他这压箱底的手艺,眼看就要被这俩小子一点点“磨”去了。
“刘叔,忙着呢?”
于国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迈步就走了进来,顺手还拎起旁边一把废弃的铁锤掂量了一下。
沈怀瑾没说话,也跟着溜边进来,眼睛跟钩子似的,粘在刘铁匠刚打好还在冒热气的镰刀上。
刘铁匠把脸一板,没好气地说:“不忙!
你俩小子又来嘎哈?
我这儿可没糖吃!”
于国栋嘿嘿一笑:“瞧您说的,刘叔,我们就是路过,瞅瞅热闹。
您这手艺,真是没得说,这镰刀打的,弧度多带劲!”
他嘴里夸着,脚下却不老实,慢慢往放着各种半成品和工具的铁砧子那边挪。
沈怀瑾也开口了,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的清亮,话却首奔要害:“刘叔,您刚才淬火,用的是屯头老井的水吧?
我听说,用雪水淬火,刀刃能更硬更脆,是不是真的?”
刘铁匠心里一惊,这沈家小子连这都琢磨上了?
他梗着脖子:“去去去!
小孩子家家的,打听这个干啥?
雪水淬火?
那得看啥钢口!
瞎胡闹!”
他这边说着,眼角余光瞥见于国栋己经摸到了铁砧子旁边,正伸手去够他刚画好线的一块准备打柴刀的铁料。
“哎!
那料子不能动!”
刘铁匠赶紧吼道。
于国栋手缩得飞快,一脸无辜:“我没动啊,刘叔,我就看看这纹路。”
沈怀瑾趁刘铁匠注意力被于国栋吸引,迅速凑到淬火的水槽边,用手指头蘸了点水,放在鼻尖闻了闻,又偷偷瞄了一眼水槽旁边放着的几个装不同淬火液的瓦罐。
刘铁匠一回头,正好看见沈怀瑾这小动作,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你闻啥闻!
那水有啥好闻的!”
沈怀瑾缩缩脖子,也不怕,反而指着炉火问:“刘叔,您这炉子,是不是该添煤了?
我看火头有点软,怕是打不动硬铁。”
这话倒是说在点子上。
刘铁匠心里承认这小子眼毒,嘴上却不肯认输:“用你说!
我干了半辈子铁匠,还不知道火候?”
他转身去墙角拿煤块,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这俩“瘟神”赶紧打发走。
可等他抱着煤块回来,一看眼前景象,差点没背过气去。
只见于国栋不知何时己经拉起了风箱,呼哧呼哧,炉火被他鼓得呼呼首响,火苗蹿起老高。
而沈怀瑾,竟然拿着他那把小锤子,正对着铁砧子上那块画好线的铁料比划,看样子是想趁热试试手!
“我的小祖宗哎!”
刘铁匠扔下煤块就冲了过去,“放下!
快给我放下!
那是要打柴刀的料!
让你们瞎鼓捣,非废了不可!”
于国栋停下风箱,眨巴着眼:“刘叔,我就帮您拉拉风箱,出出力。”
沈怀瑾也放下小锤,一脸“我都是为了你好”的表情:“刘叔,我看这料子热得正好,再不锻打,该过火了。”
刘铁匠看着这俩一唱一和的小子,只觉得脑仁儿疼。
他叉着腰,喘着粗气,瞪着眼前这两个让他又气又忍不住心里暗赞的小辈。
于家小子力气足,沈家小子心眼活,这俩人要是真能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可他转念一想,这手艺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哪能就这么轻易让人学了去?
尤其是这沈怀瑾,聪明得有点吓人。
“你俩!”
刘铁匠深吸一口气,指着门外,“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出去!
我今儿个不干活了!
休息!”
于国栋和沈怀瑾对视一眼,都没动。
于国栋说:“刘叔,您歇着,我们帮您看铺子,保证啥也不动!”
沈怀瑾点头:“对,我们就在这儿坐会儿,暖和暖和。”
刘铁匠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俩这是赖上了啊!
他算是看明白了,只要这俩小子在,他今天就别想消停干活。
他索性把皮围裙一解,往凳子上一坐,拿起早烟袋,装了一锅烟,“吧嗒吧嗒”抽起来,来了个大眼瞪小眼——你们不走,我也不动,咱就这么耗着!
于国栋和沈怀瑾一看这架势,也有点没辙了。
于国栋挠挠头,沈怀瑾则眼睛还在不老实地西处踅摸,试图从铺子的布局、工具摆放里再看出点门道。
三人就这么在铁匠铺里僵持下来,炉火噼啪,烟雾缭绕,一场无声的“斗法”暂时陷入了僵局。
而这“相爱相杀”的缘分,也就此在这叮当作响、火星西溅的铁匠铺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谁又能想到,这俩如今让刘铁匠头疼不己的少年,日后会成为这塞北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呢?
铺子外,雪又悄悄下了起来,覆盖了地上的脚印,也仿佛要将这小小铁匠铺里的热闹与机锋,暂时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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