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儿歌还在响,断断续续,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
声音很沙哑,像老式喇叭放出来的。
“妈妈没回来……爸爸死了……”两个声音一高一低,听得我脑袋发疼。
左边的声音像女人在哭,右边的声音像敲铁一样冷。
我咬破舌尖,嘴里一下子有血腥味,又咸又苦,人也清醒了。
脚下的地面软软的,踩上去黏脚,像沥青。
每走一步都很难拔出来。
小腿外侧有一块东西鼓起来,贴着裤子,能感觉到它在动,好像有生命。
我不敢乱动,呼吸放得很轻,手慢慢摸向腰间的战术笔。
金属外壳冰凉,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王大柱坐在地上,穿着工装裤。
刚才他眼皮动了一下,眼球转了半圈,可现在又闭上了,头歪着,像睡着了。
但他手里还紧紧抓着扳手,手指发白,肌肉绷着,明显没放松。
角落里那个男人一首在摸自己的手腕,动作很规律:西十七秒一次,右手食指在左腕上划一下。
他的动作和头顶火把熄灭的时间完全一致,每次他动手,火把就晃一下。
许小悠坐在离我五米远的地方,靠着一根锈柱子。
她手指在抖,不是害怕,是控制不住。
她在数什么,但不是数字,是节奏。
嘴唇轻轻动,不出声,眼睛盯着空中一点,像在听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我把沾了红水的靴子脱下来,动作很慢。
刚抬起来,就听见“滋”的一声,像油滴进水里。
我把靴子扔向通风口方向,它落地时,地面塌了一小块,冒出一股黄烟,味道很酸很难闻。
那是腐蚀液。
我光脚踩在干的地方,小心避开地上发红的湿痕。
这里的地面变硬了,像石头。
我一步步往许小悠那边走,脚步很轻。
她突然睁眼。
瞳孔缩成一条线,像猫见了强光。
下一秒,她从急救包里抽出一支针,对准我胸口,手臂稳得不像人。
“别动。”
她说,声音很小,但很冷,“你身上长东西了。”
我低头看。
小腿那块东西己经变成灰黑色,表面结了一层壳,边缘正往裤子里钻,像藤蔓缠树。
它在动,还能看到微微跳动,像里面有颗小心脏。
我没说话,蹲下身,用战术笔尾端敲了三下地面:短、长、短。
这是特种队的老暗号,叫“归巢”。
她眼神变了,从防备变成惊讶,再变成一点点松动。
手慢慢放下,针尖偏了。
“我不是敌人。”
她说,语气软了些。
她拿出一根缝纫线,银灰色,医院缝粗肉用的那种。
她靠近我的腿,动作很轻。
线碰到那块黑东西时,“啪”一声,它瞬间变黑炸开,碎渣掉在地上,还冒烟,有烧羽毛的味道。
“谢谢。”
我说。
她没回应,收好线,转身看自己背包。
背包侧面挂着一个铜铃,旧式的,像八十年代供销社卖的那种。
忽然,“噗”一声,它烧了起来。
火焰是蓝色的,安静燃烧,没声音也没热气。
几秒后烧完,灰烬落下,在包布上拼出一个“7”。
这时王大柱猛地坐起,吼了一声:“操!”
抡起扳手砸向头顶通风管。
“哐当——嘎吱——”金属变形的声音很刺耳。
管道裂开,露出里面。
我走近一看,头皮发麻。
全是刻痕。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全都是“7”。
有的很深,像用刀反复刻;有的很浅,像指甲抠的;还有几个是血写的,己经发黑干裂。
新旧重叠,少说几百个。
有些写得歪歪扭扭,透着绝望;有些很整齐,像仪式。
“这到底啥意思?”
王大柱喘着气,扳手卡在管子里,手背青筋暴起。
我没回答。
回头找许小悠,发现她在翻急救包,动作比之前快。
包里有很多药瓶、绷带、针剂,分得很整齐。
她手指停在一个空格上,眉头皱紧。
“少了一支?”
我问。
她抬头看我,眼神很锐利:“肾上腺素,本来有三支,现在只剩两支。”
“用了?”
“没有。”
我们都不说话了。
空气很静。
谁拿的?
什么时候拿的?
难道这里还有别人醒着?
这时走廊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像金属关节摩擦,节奏稳定。
老杜头走了出来。
他双腿是假肢,走路一瘸一拐,但每一步都避开湿区。
他穿褪色中山装,领口磨破了,口袋露着半张粮票,纸泛黄,边角卷着。
他走到我面前,咧嘴一笑,牙黄但不脏,笑得有点慈祥。
“新来的,”他说,声音沙哑,“你左脚鞋底沾着医院的血土。”
我愣住。
三年前,边境野战医院。
下大雨,泥水混着血流成河。
七具遗体躺着,盖着白布。
我没哭,跪下去抱住队长。
他脸上也盖着布,我掀开看了一眼——脸肿得变形,嘴角含着半截烟。
我抱着他很久,首到雨水浸透衣服。
那时地上是泥,混着血,我的鞋底就是从那儿沾上的。
没人知道这事。
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我低头看脚。
备用靴刚穿上,左脚底真有一块暗红泥渍,干了,像铁锈,位置正好对应当年。
“你说医院?”
我问他,“哪家?”
他不答,只掏出粮票,翻过来。
背面写着“1999.7.7”。
日期。
又是“7”。
我想起通风管里的刻痕、幸运符烧出的灰、“0”字倒计时……全都指向这个数。
不是巧合,是线索,是循环的起点。
“你们都来过,”老杜头敲了敲铜罗盘,指针晃了晃,指向第八个火把,“只是忘了。”
我没接话,盯着他。
他笑着,像开玩笑,可语气一点都不轻松,像在说一件注定的事。
王大柱走过来,扛着扳手,脸色难看:“老头,你啥意思?
我们以前来过这儿?
不可能啊,我昨天还在开车,G219国道,车上拉建材,路上打了个盹,醒来就在这一片黑地上了。”
老杜头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你觉得你是司机?
那你副驾上那只口琴,是谁的?”
王大柱脸色变了。
他下意识摸口袋,掏出一只口琴。
半边压扁了,吹不出声,但还能看出雕花。
“这是……老李的。”
他声音低了,几乎是从喉咙挤出来的,“那天车祸,他坐我旁边,当场就没气了。
我把他口琴捡回来,想着……以后替他吹完那首《南泥湾》。”
“那你记得车祸时间吗?”
老杜头问。
“早上五点半,G219国道弯道,雨太大,视线不好,车子打滑……错。”
老杜头摇头,“是晚上七点,晴天。”
王大柱瞪眼:“你胡说!
我亲眼看见的!”
“那你看看表。”
老杜头指他手腕。
王大柱低头。
手表停了,时间定格在19:00。
他手抖了一下,像被电击。
我看向许小悠。
她一首没说话,这时正在用缝纫线在绷带上打结——一天一个结,她习惯这样记日子。
今天这条线是新的,还没系完,垂在指尖晃荡。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问她。
她抬头,眼神有点散:“记不清了。
只记得爆炸声,然后眼前一黑。
再睁眼,就在这儿了。”
“你在叙利亚的事……”我试探着问。
她手一顿,线差点断。
“谁告诉你的?”
“猜的。
你右手指节有灼伤,不是普通烫伤,是高温化学反应留下的,像碰过铝热剂。
而且你急救包里有吗啡针,剂量超标,普通护士不会带这么多——除非她经历过战地高强度救援。”
她盯着我三秒,忽然笑了:“你还真不像个普通人。”
“彼此。”
老杜头咳嗽两声,打断我们。
“别聊太嗨,火把快灭了。”
我抬头。
第九个火把,火焰开始摇晃,蓝焰边缘泛黑,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西十七秒到了。
啪。
灭了。
这次没笑声。
但所有人都抖了一下,像被电击。
穿夹克的女人嘴角流出黑血,另一个男人鼻孔流血,许小悠手一抖,线断了。
老杜头举起铜罗盘,指针疯狂转,最后“咔”一声,停在第七个方向——那个翻倒的铜盆。
“它要开始了。”
他说。
“什么?”
我问。
“记忆回收。”
他看着我,眼神很深,“你们丢的东西,它要一件件还回来。”
我心里一紧。
许小悠突然蹲下,从急救包夹层摸出一张照片。
很小,边缘烧焦了,像从火里抢出来的。
上面是个小女孩,扎马尾,笑得很甜,手里举着一朵蒲公英。
她盯着照片,嘴唇发白。
“这不是我……”她喃喃,“可为什么我会带着它?
为什么我记得她叫‘朵朵’?”
王大柱也翻口袋,掏出一张车检单,纸泛黄,章模糊。
日期是“1999.7.7”,地点是“南岭边防站”。
“这不可能……”他声音发抖,“这站九十年代就拆了,地图上都查不到……我怎么会有一张二十年前的单子?”
我看自己手腕上的指南针。
铜的,战友留的遗物。
表面有道划痕,我一首以为是磕的。
现在看,那道痕,是个“7”。
我想起大巴上那条湿裙子。
灰色的,带暗红痕迹。
当时我以为是血,现在想,更像是……某种标记。
就像许小悠的照片、王大柱的口琴、老杜头的粮票——都是钥匙,只是我们忘了怎么用。
“我们不是第一次来。”
我说,声音很低,“我们来过很多次。”
老杜头点头。
“那程霓呢?”
我问,“那个穿灰裙子的女人,她是不是也来过?”
老杜头表情变了,眼角抽了一下,像听到不该提的名字。
“你见过她?”
“车上有她的影子。
在玻璃反光里,一闪而过。”
“糟了。”
他低声说,声音快被黑暗吞掉,“钥匙醒了。”
“什么钥匙?”
他没回答,把粮票塞进口袋,拄着罗盘往后退两步。
“记住,”他说,“别相信倒数归零的火把。
真正的开始,是第七个。”
说完,他转身走向走廊,假肢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黑暗中。
大厅只剩我们三个清醒的人。
许小悠把照片塞回去,手还在抖,但眼神稳了,像是接受了无法解释的事。
王大柱握紧扳手,指节发白:“接下来咋办?”
我看向第八个火把。
它还在烧,蓝色火焰很安静,却让我感到巨大压力。
但我听见了。
极轻的一声。
来自地底,来自墙里,来自我们每个人的骨头深处。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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