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以一种近乎残忍的精准,取代了昨夜的滂沱雨势。
锋利的光线如同无数把金色的薄刃,强行劈开百叶窗的缝隙,在工作室深色的橡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斑驳的、跳跃的光带。
屋子里恢复了明亮与整洁,仿佛昨夜那个被雨水浸透、被心事填满的悲伤空间从未存在过。
唯有林清韵眼底那无法用妆容遮掩的淡淡青黑,昭示着一个灵魂在黑暗中无声挣扎的无眠夜晚。
她强迫自己站在工作台前,试图用熟悉的动作和流程,将自己重新锚定回现实,拖拽出情感的泥沼。
那枚终于完成的祖母绿胸针静卧在天鹅绒衬垫上,旁边散落着描绘到一半的设计草图、各种型号却仿佛失了魂的锉刀与镊子,以及缠绕在蜡模上、如同她纷乱思绪的银丝。
然而,灵感,那曾经如泉水般汩汩不息的存在,确凿无疑地枯竭了。
不,或许并非枯竭,而是被一种更强大的、源自内心深处的无力感彻底冻结了。
她的指尖拂过那颗色泽浓郁、质感本该温润的祖母绿,却感觉不到丝毫往日的悸动与创作热情。
这块价值不菲的石头,此刻在她眼中,只是一块冰冷的、与她内心深处翻涌的困惑与痛苦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毛玻璃的矿物。
它们之间,失去了所有精神的连接。
李哲的“给不了你富足”,陈诺的“到此为止”。
这两句话,像两个恶毒的魔咒,在她空旷的脑海里搭建起一个封闭的回音壁,反复撞击、回荡,吞噬掉所有其他声音,包括她内心对美的呼唤。
她拿起一支削尖的绘图铅笔,笔尖悬在洁白的素描纸上空,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
然而,当笔尖落下,它却背叛了她的意志,只是在纸上无意识地划着凌乱、焦躁的圆圈,一个套着一个,如同她此刻陷入的死循环。
设计,这门需要情感注入、需要与美产生灵魂共鸣的艺术,在她内心一片荒芜、布满裂纹的河床上,己然找不到任何可以萌发的种子。
她试图回溯,回溯最初爱上珠宝设计的那一刻。
那种将心中所感、眼中所见的诗意与震撼,通过双手的温度与技巧,转化为永恒之美的纯粹喜悦,那份近乎神圣的创造冲动……可那份遥远的喜悦,似乎己经被这两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磨蚀得面目全非,如同褪色的老照片,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再也激不起心底的波澜。
“是因为我不够好吗?”
这个如同鬼魅般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顽固地冒了出来,带着尖锐的倒钩。
是因为她过于专注于事业,无形中给了对方压力吗?
还是她潜意识里,真的对“富足”有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切实际的渴望,并传递出了这种信号?
或者,更可怕的是,如同陈诺的离开所暗示的,她身上真的存在着一种让人最终无法忍受、必须决绝逃离的特质?
心口那股熟悉的闷堵感,在万物复苏的清晨,变得格外清晰且具体。
她甚至能感觉到一种生理上的不适,沉甸甸地、顽固地盘踞在她的胸腔里,像一个恶性的肿瘤。
她烦躁地放下铅笔,猛地站起身,在不甚宽敞的工作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囚禁在精美笼中的困兽。
目光扫过陈列架上那些自己过往的作品——那些曾被客户真心称赞、为她在这个竞争激烈的行业里赢得些许名气和立足之地的设计。
它们依然精美,工艺无可挑剔,但在她此刻被阴霾笼罩的眼中,却像是另一个平行时空的、陌生人的成就,与她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名为“过去”的厚壁。
情感世界的一片狼藉,引发的恐慌与自我怀疑,正如同致命的病毒,迅速而无声地蔓延到她曾经视为坚实堡垒、赋予她身份认同的事业领域。
这种双重的、全方位的停滞与崩塌,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仿佛她人生的两根主要支柱,正在同一时间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随时可能彻底断裂。
电话铃声就在这时突兀地炸响,如同一声惊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她瞥了一眼屏幕,是某个重要的合作方,大概是催问新系列的设计进度。
那闪烁的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她没有接。
铃声固执地响了一阵,如同对方不耐的质问,最终,还是归于了让人心慌的沉寂。
工作室里再次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而模糊的城市噪音。
阳光在地板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照亮了空气中无数悬浮、翻滚的微尘,像极了生命中那些无足轻重、却又无处遁形的琐碎烦恼。
林清韵停住脚步,茫然地望向窗外。
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面容模糊,却似乎都有着明确的方向和笃定的目的。
只有她,被困在这间堆满了璀璨宝石、本应充满创造力的屋子里,被困在由过去失败的碎片和现在迷茫的浓雾交织而成的无形牢笼之中,进退维谷,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称之为“出口”的方向。
她深深地、试图汲取力量般地吸了一口气,然而,空气中残留的那丝她特意调制的、本该宁神的松香,此刻却完全失去了效用,只让她感到一阵尖锐的反胃。
事业与情感,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根支柱,仿佛在同一时间发出了断裂前的最后警告。
前路在哪里?
她不知道。
她只是清晰地、绝望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无形的、不断收缩的困局中央,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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