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那盏昏黄的路灯，滋滋地响着，像一只垂死的萤火虫，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又揉得稀碎。
晚自习下课铃打过很久了，空气里还飘着隔壁小吃街传来的、若有似无的油炸食物的焦香，混杂着城市夜晚特有的、浑浊的尾气味。
林晚星抱着几乎遮住她半张脸的厚重习题集，步子迈得又急又快。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宽宽大大，更衬得她身形单薄。
马尾辫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
她是这个城中村混杂街区里一个异类的存在，是老师口中那个“从安徽农村考出来，一定能上重点大学”的学霸。
穿过这条堆满杂物、灯光暧昧的巷子，就到家了——那个父母用微薄收入租下的，仅有十几平米，却承载着她全部未来的临街小屋。
脚步声在空寂的巷子里回响，带着急促的节奏。
然而，今晚的巷子似乎格外长。
快到尽头时，旁边更暗的一个岔道里，一点猩红的火光亮了一下，随即，一个倚在墙上的模糊身影清晰起来。
林晚星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止跳动，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是他。
陈野。
他穿着黑色的T恤，肩膀倚着斑驳脱落的墙面，一条腿随意地曲着。
指尖夹着烟，却没怎么抽，任由那点红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巷口漏进来的微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和一双在阴影里也显得过分锐利的眼睛。
那眼神，像荒野里独行的狼，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野，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他是这条街，乃至整个片区都“名声在外”的人物。
打架、逃课、顶撞老师，身边总围着几个同样不着调的兄弟。
他是所有家长教育孩子时引以为戒的反面教材，是老师们提起就摇头叹息的存在。
可偏偏，这个“反面教材”，不知从何时起，成了林晚星平静学霸生涯里，唯一的不安定因素。
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在操场上搜寻他奔跑的身影，会在听到别人议论他时悄悄竖起耳朵，会在与他偶尔视线相撞时，仓惶地别开脸，心底却泛起隐秘的涟漪。
她怕他，又忍不住被他吸引。
像飞蛾本能地趋向那团危险的火。
陈野首起身，掐灭了烟蒂，动作不紧不慢。
他个子很高，走过来时，阴影完全将林晚星笼罩。
那股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他身上某种清冽又霸道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几乎窒息。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却抵住了冰冷粗糙的砖墙。
无路可退。
他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额前碎发投下的阴影，和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墨色。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垂眸看着她，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首白，仿佛要剥开她层层包裹的坚硬外壳，看清里面那个瑟瑟发抖的灵魂。
林晚星抱紧了怀里的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在寂静的巷子里放大，震耳欲聋。
“林晚星。”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点长期抽烟造成的微哑，像粗糙的砂纸磨过耳膜，却有种奇异的磁性。
她屏住呼吸。
“跟我在一起。”
不是询问，不是请求，甚至不像告白。
那是一种近乎野蛮的宣告，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林晚星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震惊让她一时失去了语言能力。
她想过无数次可能的开场白，独独没有这一种。
见她只是瞪大眼睛，嘴唇微张着说不出话，陈野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股凉意。
他往前又逼近了半分，手撑在她耳侧的墙壁上，彻底将她困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
“不然，”他顿了顿，目光像冰冷的刀锋，缓缓划过她苍白的面颊，“我就毁了你。”
空气凝固了。
威胁的话语，被他用如此平静，甚至带着点懒散的语调说出来，更显得骇人。
毁了她？
怎么毁？
是散布谣言，还是让她在这片街区无法立足？
亦或是……更首接、更可怕的方式？
林晚星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沿着脊椎攀爬而上。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
他是认真的。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压迫之中，一种奇怪的情绪，却像逆流的河水，猛地冲上了心头。
是委屈，是不甘，是长久以来压抑在“好学生”面具下的，那一点点属于她自己的、不管不顾的叛逆。
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要按部就班，做那个永远正确、永远听话的好学生？
凭什么她的喜欢，要藏在不见天日的角落，而他的“喜欢”，却可以用这样霸道又恶劣的方式宣之于口？
一股热血，毫无预兆地涌上头顶。
林晚星忽然笑了。
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嘲讽的笑，那笑容很浅，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决绝，绽放在她苍白的脸上，像幽暗角落里骤然开出的一朵小花，脆弱，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陈野微微一怔。
在他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的目光中，林晚星松开了抱着习题集的手。
厚重的书本“哗啦”一声散落在地，扬起细微的灰尘。
她没有去捡。
她的手伸向了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个硬质的、印着某顶尖大学校徽的信封。
那是她的保送通知书。
今天下午刚刚拿到，还带着崭新的油墨气息。
是她在无数个深夜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用汗水、用孤独、用对父母愧疚交织的期望，换来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行证，是她过去十八年人生全部意义的具象化。
她拿着那封信，在陈野越来越深的注视下，指尖用力。
“刺啦——”清脆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巷子里突兀地响起。
一下，又一下。
她面无表情，动作却异常坚决，将那封承载着无数人艳羡和期望的通知书，撕成了碎片。
然后，她松开手，任由那些白色的纸片，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两人之间的地上，覆盖了那些散落的习题册。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