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刺痛了陈烽火的鼻腔。
他跪在张头的尸体旁,手指深深抠进泥土。
老伍长的血渗进大地,在干旱的西北土地上留下深褐色的印记。
"装填...应该是这样..."陈烽火喃喃自语,颤抖的手指摸索着地上那支火绳枪。
金属管身还残留着前一个主人的体温。
他凭着刚才惊鸿一瞥的记忆,将枪托抵在肩窝,眯起左眼瞄准。
三十步外,一名戴着羽饰三角帽的西方军官正在挥舞佩剑,指挥士兵追击溃逃的大夏军人。
那军官的深蓝色制服上绣着金线,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陈烽火的食指扣住了冰冷的扳机。
"咔嗒。
"哑火。
军官猛地转头,锐利的蓝眼睛锁定了陈烽火的位置。
那是一张典型的西方人面孔——高鼻深目,皮肤苍白得像死人,下巴上留着精心修剪的短须。
"Töte den Barbaren!
(杀了那个野蛮人!
)"军官厉声喝道。
两名火枪手立即转向,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陈烽火。
陈烽火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翻滚着躲到一辆倾覆的粮车后面。
铅弹击碎木板的爆裂声在耳边炸响,碎木屑溅到他的脸上,划出几道血痕。
"火药...引药..."他拼命回忆刚才看到的装弹步骤。
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
手指摸到腰间的小皮囊——那是张头生前装烟丝的袋子,现在里面装着从死去西方士兵身上搜来的火药和铅弹。
第二次尝试装填。
倒火药时洒了一半,铅弹差点从颤抖的手指间滑落。
"快啊!
"他咬破了下唇,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
军官的皮靴声越来越近,踩在碎石上的声响如同死神的脚步。
陈烽火猛地站起身,火绳枪抵肩的瞬间,他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世界仿佛慢了下来,军官惊愕的表情、飘动的金色帽缨、阳光下闪烁的剑尖,都清晰得不可思议。
"砰!
"后坐力撞得他肩膀生疼。
白烟从枪口升起,遮蔽了视线。
烟雾散去时,那名军官仰面倒在血泊中。
他的胸口开了一个碗口大的洞,金线刺绣被鲜血浸透,羽饰帽子滚落在一旁,沾满尘土。
陈烽火愣住了。
他杀了一个军官。
一个真正的西方军官。
周围的厮杀声突然变得遥远。
他盯着自己沾满火药残渣的手掌,一种陌生的感觉在胸腔里膨胀——不是恐惧,不是悔恨,而是一种近乎原始的、狩猎得手的快感。
"铁壁营的!
往东撤!
"一声嘶哑的吼叫将他拉回现实。
陈烽火转头看去,是李校尉——营中少数识字的军官之一,此刻他头盔不知丢在哪里,额头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糊住了半边脸。
陈烽火弯腰捡起军官掉落的佩剑和弹药袋,又从他腰带上扯下一个精致的铜制小盒,塞进怀里。
然后抓起火绳枪,跌跌撞撞地向李校尉的方向跑去。
"你小子还活着?
"李校尉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张头呢?
"陈烽火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回头望了一眼张头倒下的地方,那里己经被浓烟遮蔽。
李校尉的眼神暗了暗,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肩膀:"跟上!
"他们汇入了一股溃退的人流。
陈烽火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曾经趾高气扬的铁壁营,如今像被捣毁蚁穴的蚂蚁,西散奔逃。
有人丢掉了武器,有人拖着受伤的同伴,更多人只是盲目地向前跑,脸上凝固着恐惧的表情。
炮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从他们背后。
大地在爆炸中颤抖,气浪将人掀翻在地。
陈烽火扑倒在一个弹坑里,泥土和碎石雨点般砸在他的背上。
当爆炸声暂歇,他抬起头,看到了地狱般的景象。
整片原野上散布着燃烧的残骸和尸体。
西方军队的方阵正稳步推进,蓝色的军服在硝烟中时隐时现。
他们前进时保持着可怕的纪律,第一排射击后立即蹲下装弹,第二排紧接着开火,如此循环往复。
大夏的士兵成片倒下,像被镰刀收割的麦子。
"这...这不是打仗..."旁边一个年轻士兵喃喃道,"这是屠杀..."陈烽火认出了他——是早上尿裤子的那个新兵,现在他的裤腿被鲜血浸透,可能是被弹片划伤了。
"能走吗?
"陈烽火问。
新兵茫然地点头,眼神涣散。
陈烽火拽起他,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东跑去。
每跑几步,背后就传来一阵枪响,然后有人惨叫倒地。
陈烽火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会停下脚步,就会像张头那样永远留在战场上。
太阳升到头顶时,他们追上了李校尉带领的残部。
不到两百人,个个灰头土脸,不少人带着伤。
这支小小的队伍沉默地行进在干涸的河床上,借着高耸的河岸躲避可能的追击。
"停!
休整一刻!
"李校尉终于下令。
士兵们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瘫倒在地。
陈烽火靠着河岸滑坐下去,火绳枪横放在膝头。
他的喉咙干得冒烟,却发现自己早己丢掉了水囊。
"给。
"一个皮质水袋递到面前。
陈烽火抬头,看到李校尉疲惫的脸。
他接过水袋,贪婪地灌了几口,水顺着下巴流到胸前,混合着血和泥土,在衣服上留下道道痕迹。
"你杀了那个军官?
"李校尉在他身边坐下,声音压得很低。
陈烽火点点头。
"会用火绳枪?
""...之前不会。
"李校尉挑了挑眉毛:"张头教的?
""看...看他们装弹...就试了试。
"陈烽火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种奇怪的首觉,那种仿佛身体自己知道该怎么做的感觉。
李校尉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干粮,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陈烽火:"吃吧。
到潼川前不会有补给。
"陈烽火接过干粮,机械地咀嚼着。
味道像锯末,但他吃得干干净净。
"你叫什么名字?
""陈烽火。
""烽火..."李校尉轻哼一声,"倒是个应景的名字。
以前是做什么的?
""猎户。
后来...村子没了。
"李校尉没有追问村子是怎么没的。
在西北边境,答案无非那么几种——马匪、西夷、或者更可怕的饥荒。
"识字吗?
"陈烽火摇头。
"可惜。
"李校尉叹了口气,指着火绳枪,"知道为什么我们打不过他们吗?
""因为...这个?
"陈烽火抚摸着枪管。
"不全是。
"李校尉的声音更低了,"我在兵部见过奏报。
西夷的火枪比我们先进十年,火炮先进二十年。
他们的战舰能横渡重洋,他们的工匠每天都在改进武器。
而我们..."他苦笑着摇头,"神机营还在用永乐年间的老古董。
"陈烽火不懂什么是"战舰",也不明白"永乐年间"有多久远。
但他听懂了李校尉话里的绝望。
"朝廷不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
"李校尉冷笑,"银子都拿去修万寿宫了,边军的饷银拖欠了半年。
你以为我们铁壁营为什么还用着祖传的腰刀和长矛?
"远处传来号角声。
李校尉猛地站起身:"西夷的骑兵!
全体隐蔽!
"残兵们慌乱地趴倒在河床底部。
陈烽火从河岸边缘小心地探出头,看到远处地平线上扬起一片尘土。
一队轻骑兵正在巡视战场,他们穿着鲜红的制服,在阳光下像流动的鲜血。
"不是来追我们的..."李校尉松了口气,"他们在打扫战场。
"陈烽火看着那些骑兵在尸体间穿行,时不时弯腰检查。
有时他们会朝看似还活着的人补上一刀,或者一枪。
"他们在找什么?
""情报。
俘虏。
战利品。
"李校尉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有时候也割耳朵领赏。
"新兵突然干呕起来。
陈烽火拍拍他的背,却发现自己异常平静。
愤怒像一块冰冷的铁,沉在胃里。
骑兵队渐渐远去。
李校尉命令继续前进。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看到了潼川城的轮廓——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要塞,城墙高耸,旗帜飘扬。
"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李校尉说,但语气里并无多少信心。
队伍中响起微弱的欢呼。
人们加快了脚步。
陈烽火走在最后,不时回头望向西方。
夕阳将天空染成血色,就像张头胸前绽开的那朵红花。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盒,又握紧了火绳枪的枪托。
这支枪很重,后坐力震得肩膀生疼,装填繁琐得令人发狂。
但它能在百步之外取人性命,比任何弓箭都快,比任何刀剑都狠。
陈烽火突然明白了李校尉那番话的含义。
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战争,而是一场屠杀——除非他们学会以牙还牙。
潼川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
城门紧闭,城墙上火把如星。
陈烽火不知道那里等待他们的是庇护还是新的困境,但他知道一件事——那个只会烧饭的伙夫陈烽火己经死在了早上的炮火中。
现在活下来的,是一个手握火枪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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