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黎明时分渐渐停歇,只留下满地泥泞和一片死寂的疲惫。
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被雨水冲刷得淡了些,却依旧顽固地萦绕在鼻尖,提醒着昨夜发生的惨烈。
苏晚靠坐在一棵叶子掉光的老槐树下,闭着眼,却没有睡着。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石头砸碎颅骨时的触感,冰冷、粘腻、令人作呕。
胃里空得发疼,一阵阵泛着酸水。
她强行压下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的震荡,脑海里飞速运转。
不能留在这里了。
溃兵的死讯迟早会传开,无论是引来复仇的同伙,还是嗅到血腥味赶来的其他掠食者,这里都己不再安全。
她睁开眼,天光微熹,能看清周围或坐或躺的人们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与更深迷茫的神情。
他们看着她,眼神复杂,像是在看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危险的怪物。
“能动的,站起来。”
苏晚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收拾你们还能用的东西,带上还能走的人,我们离开这里。”
没有人反对。
经过昨夜,她的话语己经带上了一种无形的权威。
幸存下来的大约三西十人,大多是青壮年和少数几个身体尚可的老人孩子,开始默默地、麻木地行动起来。
他们从溃兵的尸体上剥下还能穿的衣物,捡起那几把锈迹斑斑但总算像样的刀枪,收集起零星散落的干粮。
陈婆婆走到苏晚身边,递过来半块明显是从溃兵干粮袋里找到的、相对干净些的饼子。
“晚丫头,吃一点,你得有力气。”
苏晚看着老人浑浊却充满担忧的眼睛,没有推辞,接过来用力咬了一口。
饼子粗粝刮喉,但她咀嚼得异常认真,仿佛在吞咽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活下去的决心。
“婆婆,我们往山里走。”
她低声说,目光投向远处连绵起伏、在晨雾中显得朦胧而幽深的山脉。
“找个能藏身,能有水,能活人的地方。”
迁徙的路途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疲惫、饥饿、伤痛折磨着这支小小的队伍。
苏晚走在最前面,手里拄着一根充当拐杖的粗树枝,每一步都踩在泥泞或湿滑的石头上,小心翼翼。
她不仅要辨认方向,还要时刻警惕可能出现的危险——野兽,或者更可怕的人。
她的历史知识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她记得古代乱世中,那些能够生存下来的坞堡或山寨,往往具备几个共同点:易守难攻,靠近水源,有可供开垦的缓坡。
一路上,她留意着地形。
终于,在跋涉了大半天,日头开始偏西时,她发现了一处理想的地点。
那是一个被两座山脊环抱的山谷,入口颇为狭窄,仅容两三人并行,两侧是陡峭的岩壁,形成一道天然门户。
一条清澈的山溪从谷内蜿蜒流出,水声潺潺。
站在谷口向内望去,能看到里面地势较为平缓,生长着茂密的树木和灌木。
“就是这里了。”
苏晚停下脚步,对身后几乎要瘫倒在地的众人说道。
人们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的火光。
有水源,就意味着能活命。
然而,问题也随之而来。
谷内植被茂密,荆棘丛生,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夜幕即将降临,山里的寒气开始弥漫,他们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能遮蔽风寒的角落。
“几个人跟我去砍些树枝,搭几个简易的窝棚。
女人和孩子去溪边打水,收集干燥的引火物。”
苏晚迅速分配任务,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驱散了些许恐慌。
“动作要快,天黑之前,我们必须生起火来。”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投入劳作,而是提着那根粗树枝,沿着山谷内侧仔细巡视。
她不是在寻找现成的庇护所,而是在观察,在规划。
哪里适合长期居住,哪里可以开辟成田地,哪里的地势最高,可以作为瞭望点……朱元璋建设根据地的务实和李世民规划长安城的格局感,在此刻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在她脑海中融合、萌芽。
当她巡视完一圈回来时,几个简陋得几乎不能称之为窝棚的三角形草棚己经搭了起来,一小堆篝火在谷地中央点燃,跳跃的火焰给人们冰冷的脸庞染上了一层暖色。
但新的冲突,也在资源极度匮乏的情况下爆发了。
“凭什么你们多分一碗水?!
这水是大家一起找到的!”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对着负责分水的陈婆婆吼道,他身边围着几个同样面露凶光的同伴。
他们是后来加入队伍的流民,身上带着一股戾气。
陈婆婆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解释:“是……是给那几个发烧的孩子……他们需要水……老子还渴着呢!
谁知道他们能不能活过今晚?
先把活人的份分匀了!”
刀疤脸不耐烦地伸手就要去抢那个破旧的水囊。
周围原本麻木的人们,有的低下头,有的则隐隐站到了刀疤脸一边,生存的本能让他们倾向于抢夺眼前微薄的资源。
秩序在建立的初期,总是脆弱的。
苏晚走了过去,她的脚步很轻,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她没有看刀疤脸,而是先走到陈婆婆身边,拿起那个水囊,亲自走到蜷缩在草棚里、脸颊烧得通红的孩子身边,小心翼翼地喂了他几口水。
孩子的母亲感激地看着她,泪流满面。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平静地看向刀疤脸。
“水,是按需分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生病的人,孩子,出力最多的人,优先。”
刀疤脸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但仗着人多,梗着脖子道:“你算老几?
凭什么听你的?”
苏晚的目光扫过他,以及他身后那几个眼神闪烁的同伴,最后落回他脸上。
“凭我昨天杀了那些溃兵,带你们找到了这里,找到了水。”
她顿了顿,语气骤然转冷,如同山谷里吹起的寒风,“也凭我现在,还能杀人。”
她往前踏了一步,虽然身材瘦小,但那股从尸山血海里凝练出的冰冷杀气,却让刀疤脸和他身后的几人齐齐后退了半步。
“我再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苏晚的目光如同实质,掠过每一个人的脸,“在这里,想活下去,就要守我的规矩。”
她抬起手,指向那跳跃的篝火,声音斩钉截铁:“第一,所有找到的食物、水,由我或我指定的人统一分配,按需而定,不得私藏,不得抢夺!”
“第二,所有人,按能力分工,壮年负责砍伐、守卫,妇孺负责采集、炊煮,不得推诿,不得偷懒!”
“第三,”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刀疤脸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内斗者,挑衅滋事者,无论缘由,第一次鞭笞二十,再犯……逐出山谷,自生自灭!”
山谷里一片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溪流的潺潺水声。
刀疤脸脸色变了几变,他看了看苏晚手中那根沾着泥泞和暗红色血迹的粗树枝,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虽然沉默、但眼神逐渐坚定起来、隐隐站在苏晚身后的难民,最终啐了一口唾沫,悻悻地低下头,没再说话。
无形的秩序,如同藤蔓,开始在这片狭小的山谷里扎根。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几乎没有合眼。
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工头,又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指挥着这几十个惶惑不安的灵魂,将生存的基石一点点夯实。
她亲自示范,如何用树枝和藤蔓编织更牢固的墙壁,用泥土混合草叶糊住缝隙,建造能够抵御风寒的简易木屋。
她划分区域,指定地点挖掘厕坑,严令不得污染水源。
这是来自现代卫生观念的铁律,也是维持队伍健康、避免瘟疫的底线。
她组织身体强健的人,用捡来的刀枪和削尖的木棍,在谷口险要处设置陷阱和简易的拒马,并安排了轮流守夜的人手。
她带着妇孺在山谷边缘识别可食用的野菜、野果,并尝试用削尖的木棍在溪边相对平坦的土地上,挖掘翻垦,播下他们随身携带的、为数不多的种子。
动作生疏,却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开始。
在这个过程中,她敏锐地发现了人群中的“人才”。
那个最初响应她、用石头砸向溃兵的老人,居然是个老木匠,在他的指导下,窝棚搭建的速度和质量都提升了不少。
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眼神很好,对设置陷阱颇有天分。
苏晚毫不犹豫地给予了他们更多的职责和相对好一些的食物配给。
唯才是举,不论出身,这是乱世中凝聚力量最快的方式。
这天傍晚,苏晚站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俯瞰着下方初具雏形的营地。
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与山谷的暮霭融为一体。
孩子们在空地上奔跑,虽然依旧瘦弱,但脸上有了些许血色。
人们不再像最初那样麻木绝望,眼神里多了点东西,那是对“明天”的微弱期盼。
这个小小的“凤鸣寨”,就像狂风暴雨中一只紧紧抓住岩壁的幼鸟,虽然稚嫩,却顽强地活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带着草木和烟火气息的空气,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责任”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了肩上。
就在这时,负责在谷口高处瞭望的年轻人连滚带爬地跑下来,脸上带着紧张和一丝兴奋。
“苏……苏姑娘!
外面……外面来了个人!
是个读书人模样,说要见这里的主事人!”
苏晚眉头微蹙。
读书人?
在这乱世荒山?
她整理了一下沾满尘土和草屑的粗布衣服,握紧了手中的树枝,朝着谷口走去。
新的变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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