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总带着一种迟滞的温柔。
尤其是在这样的深秋，光线不再是夏日那种明晃晃的金色，而是如同融化了的蜂蜜，稠密地、缓慢地流淌过查理大桥古老的石栏，漫过伏尔塔瓦河上氤氲的雾气，最终，悄无声息地渗入马蒂亚斯工作室那扇又高又窄的窗户。
第一缕光斑，恰好落在我的眼睑上。
我没有立刻睁开眼，只是感受着那隔着皮肤传来的、暖融融的触感。
身体先于意识苏醒，感知到的是身侧传来的、稳定而均匀的热源，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熟悉的松木与清漆的微涩气息，其间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马蒂亚斯的，如同冬日晒过的羊毛毯般干净温暖的味道。
我缓缓睁开双眼。
那层固有的、微妙的色差让晨光仿佛隔着一层极薄的、古老的琉璃，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朦胧的诗意。
马蒂亚斯还在沉睡。
他侧身面向我，高大的身躯在羽绒被下勾勒出修长而放松的线条。
棕色卷发有些凌乱地铺在枕头上，几缕顽皮地遮住了他阖着的眼帘。
晨光柔和了他平日里略显清晰的下颌线，此刻的他，看起来有一种毫无防备的、近乎稚气的安静。
二十西岁的男人，在熟睡中收敛了所有的棱角与锋芒，只剩下纯粹的平和。
他的呼吸轻浅而绵长，拂在我颈侧的皮肤上，带着令人安心的节奏。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浅浅阴影，看着他鼻梁挺首的线条，看着他微微张开的、线条优美的嘴唇——那张能吐出最刻薄话语，也能说出最动人情话的嘴。
这是我们之间无数个清晨里，最寻常的一个。
没有紧急的订单，没有必须出席的社交场合，只有时间如同窗外缓慢流动的河水，从容不迫。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分钟，他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随即缓缓睁开。
初醒的迷茫在他棕色的眸子里只停留了一瞬，便迅速被一种清醒的、柔软的光芒所取代。
他的目光精准地聚焦在我脸上，仿佛我是指引他醒来的唯一坐标。
“……早，埃斯特尔。”
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特有的、慵懒的沙哑。
他没有询问时间，也没有立刻起身，只是伸出手臂，将我更紧地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发出一声满足般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是一个完全依赖性的、充满了无声眷恋的动作。
“早，马蒂亚斯。”
我的声音闷在他的胸膛里，感受着他睡衣下传来的、令人舒适的体温。
我们在床上又赖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依偎着，听着彼此的心跳和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传来的、模糊的声响——远处马车的轱辘声，鸽群扑棱翅膀的扑簌声，还有隐约的、小贩的叫卖。
这些声音构成了布拉格清晨的背景音，平凡，却充满了生活的质感。
最终，是马蒂亚斯先动了。
他极不情愿地松开我，撑起身子，阳光在他裸露的、线条流畅的小臂上跳跃。
“我想，”他低头，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脸颊，语气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某个挑剔的设计师该享用她的早餐了。”
他翻身下床，那双比例优越的长腿在地板上站定，随手抓了抓凌乱的卷发，便走向那个与工作室相连的小厨房。
我看着他穿着宽松睡裤的挺拔背影，心里泛起一丝微澜。
那个在外面世界里言辞可能淬毒的男人，在清晨的厨房里，系上那条略显局促的深蓝色围裙，为我准备早餐的样子，是我永不厌倦的画面。
我没有立刻跟去。
而是坐起身，靠在床头，任由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这间充满了“他”的印记的房间。
散落的工作台，未完成的木偶，空气中漂浮的木屑……这一切杂乱，却奇异地构成了一种令人心安的秩序。
厨房里传来煎锅的滋滋声，还有瓷碗碰撞的清脆声响。
不久，咖啡的浓郁香气和烤面包的焦香便霸道地驱散了原本的木漆味，充满了整个空间。
这是属于我们的、生活的气息。
当我终于梳洗完毕，穿着简单的晨袍走进工作室兼餐厅的区域时，小圆桌上己经摆好了早餐。
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边缘带着诱人的焦黄酥脆，几片烤成金黄色的全麦面包，一小碟自制的野莓果酱，还有两杯冒着热气的、香气扑鼻的黑咖啡。
马蒂亚斯己经坐在桌边，手里正拿着一个小小的、结构精巧的金属发条装置在研究，眉头微蹙，是那种沉浸在技术难题中的专注表情。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立刻抬起头，将那点专注收起，换上温和的笑意，起身为我拉开椅子。
“希望今天的蛋符合萨特利大师的标准。”
他故意用略带夸张的恭敬语气说道，眼底却闪着促狭的光。
我坐下，拿起刀叉，仔细地切下一小块蛋白，送入口中。
火候确实完美。
“尚可。”
我维持着表情的平静，淡淡地评价道，却在桌子底下，用脚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腿。
他立刻捕捉到了我这细微的亲昵，嘴角的弧度扬得更高，像是偷到了糖果的孩子。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自己盘子里面包最酥脆的边角切下来，自然然地放到了我的盘子里——他知道我喜欢这个。
早餐在安静中进行。
我们偶尔交谈几句，内容琐碎而随意。
他可能会提到昨天遇到的一个难缠的客户，用他那种独特的、不带脏字却精准无比的描述，让我几乎能想象出对方尴尬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或许会说起在某个古董市场看到的一块绝无仅有的蕾丝，语气里带着发现的兴奋和一丝对价格的咋舌。
我们分享着彼此世界里那些微不足道的碎片，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对方便能心领神会。
这是我们的交流方式。
在外人看来，或许过于平静，甚至有些疏离。
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那些看似平淡的言语之下，流淌着怎样深刻的默契与理解。
他的毒舌，在我这里变成了幽默的调剂；我的冷静，在他面前也化为了包容的微笑。
早餐后，我们各自占据工作室的一角，进入一天中最主要的工作时光。
他回到他的工作台前，重新戴上那个系着皮绳、沾满各色颜料的亚麻围裙。
高脚凳上的他，立刻变了一个人。
背脊挺首，眼神锐利如鹰，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刻刀和那块渐渐显露出人形的椴木上。
他工作时几乎不发出多余的声音，只有刻刀划过木头的细微沙沙声，像春蚕食叶，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平静的韵律。
偶尔，他会停下来，拿起一个半成的木偶关节，对着光仔细审视，或者用手指感受木料表面的光滑度，那神情严肃得如同一位正在进行精密手术的医生。
而我，则窝在壁炉旁那张我最爱的、铺着厚厚羊皮毯的扶手椅里。
速写本摊在膝头，手边散落着各种硬度的铅笔和炭笔。
我的世界缩小到纸页的方寸之间，脑海里构建着线条、结构与光影。
有时，我会抬起头，目光穿过房间，落在马蒂亚斯专注的侧影上。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清晰的光影，他微微抿起的嘴唇，紧蹙的眉头，都散发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创作激情。
这种时候，我笔下的线条往往会不自觉地变得更加流畅、大胆。
我们互不打扰，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却并非真空。
那是充盈的、饱满的沉默，被彼此的呼吸声、创作声和壁炉里木柴稳定的燃烧声所填满。
我们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根系在地下紧密交缠，共享养分，而枝叶却在各自的天空下自由伸展。
不需要时刻交谈，只需要知道对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正在为自己的热爱而努力，这种感觉本身就充满了力量。
午后，马蒂亚斯会放下刻刀，煮一壶新的咖啡。
有时，他会端着一杯咖啡走到我身边，静静地看一会儿我的设计稿，很少发表评论，除非我主动询问。
他的评价往往一针见血，从结构力学或者视觉平衡的角度，提出一些我未曾想到却极具启发性的观点。
作为回报，我也会在他对某个木偶的表情或服饰细节举棋不定时，给出我的建议。
我的视角更偏向于整体的美学与时代感的捕捉。
这种基于彼此专业领域的、冷静而高效的交流，是我们关系中另一重深刻的纽带。
黄昏时分，工作告一段落。
马蒂亚斯会脱下围裙，伸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布拉格屋顶。
“出去走走？”
他会回过头，对我发出邀请。
我们会穿上保暖的外套，围上围巾，携手融入暮色中的布拉格。
沿着伏尔塔瓦河岸，或者穿过那些迷宫般的、铺着鹅卵石的小巷。
不谈工作，只是散步，感受季节的变化，评论某栋建筑有趣的细节，或者只是沉默地走着，手牵着手，体温透过手套相互传递。
晚餐有时在外面解决，找一家安静的小酒馆，品尝简单的捷克家常菜。
更多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回到住所，由马蒂亚斯主厨——他似乎很享受投喂我的过程——而我则负责摆桌和餐后的清洗。
夜晚，是属于完全放松的时刻。
壁炉里的火重新燃得旺旺的。
我们可能会共享一张沙发，他看书，我或许会做一些手缝的零活，或者只是靠在一起，听一架老旧的留声机里播放的、音质有些失真的古典乐。
他的手臂会环着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我的发梢。
我们可能会低声交谈，也可能会长时间地沉默，只是享受这份忙碌一天后，彻底松弛下来的亲密与安宁。
我们的每一天由安静的陪伴、各自专注的创作、共享的简单餐食和无声的默契交织而成。
像一首节奏舒缓的圆舞曲，每一个步伐都踏在彼此心跳的节拍上。
在维多利亚末期那宏大而略显沉闷的时代背景下，我们为自己构建了这样一个微小而坚固的宇宙。
在这里，他是褪去所有尖刺、只余温柔的马蒂亚斯，我是卸下冷静面具、可以安心依赖的埃斯特尔。
我们的爱，不在波澜壮阔的誓言里，而浸润在这日复一日的、无声流淌的平凡时光中，如同呼吸一般自然，也如同呼吸一般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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