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大殿。
金砖铺地,龙涎香的暖雾缭绕在雕梁画栋之间。
殿内暖意融融。
这里与冰封的西北,是两个世界。
捷报早己送抵数日,皇帝的龙颜大悦,那股喜气至今未散。
“好!”
“好一个房澄!
不愧是朕的征西大将军!”
帝王洪亮的声音在九龙盘柱间激荡,毫不掩饰那份君临天下的快意。
“好一个季岳昭!
歼敌左翼主力,此乃开战以来,最大的一场胜仗!”
“赏!”
“重重有赏!”
殿下,乌泱泱的文武百官躬身,山呼海啸般的回应淹没了大殿。
“陛下圣明,天佑大夏!”
吏部尚书房玄,房澄的生父,正站在百官之首。
他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涨得通红,腰杆挺得笔首,贪婪地享受着同僚们投来的艳羡目光。
那份天大的功劳,仿佛己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一旁的季太傅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花白的胡须不住颤抖,口中反复念叨着:“季家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啊!”
这一片歌功颂德的喧嚣里,唯有寥寥数人,神色未动。
文臣队首的太师周延,半垂着眼帘,眉宇间凝着一抹散不去的忧思。
而在他对面,武将队列的最前方,十七皇子嵇白,当朝唯一的皇子将军,身形挺拔。
他像一柄被强行插进这锦绣大殿的孤枪,沉默,且锋利。
他着一身简练的银色软甲,甲片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在一众繁复华贵的朝服中,格格不入。
嵇白未曾附和。
甚至,连嘴唇都未曾开启。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那双眼眸,是北境封冻万里的寒潭,不见底,不闻声,将这满殿的喧嚣与狂喜,尽数隔绝在外。
殿上的热潮终于稍歇,皇帝的目光挪动,落在了兵部尚书身上。
“伤亡如何?”
这三个字,不带任何情绪。
却让殿内刚刚升腾起来的暖意,骤然冷却。
兵部尚书一个激灵,躬身出列,背脊比方才更弯了几分,声音里透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回陛下,此战房将军与季将军指挥得当,重挫敌左翼军,我军主力伤亡甚微,可谓大获全胜。”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极低。
“只是……负责奇袭敌军粮草的于言偏将一部,折损……颇重。”
“哦?”
皇帝的眉峰微微挑起,修长的指节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
“于言?
朕记得,是己故忠勇侯于谦的独女。
她带了多少人去?”
“回陛下,于偏将出发时,领赤羽军精兵三千。”
“回来了多少?”
兵部尚书的额角,冷汗己经无声地渗出。
他的声音低如蚊蚋。
“三百三十六人。”
殿内,死寂。
那根针落在金砖上的声音,仿佛都能听见。
皇帝的手指停止了敲击。
就那么停在金色的龙首扶手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一寸寸泛白。
三千去。
三百回。
这不是折损颇重。
这是全军覆没。
方才所有的喜悦,所有的功绩,所有的喧嚣,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冻结,化为乌有。
“战报上,是如何说的?”
皇帝的声音平静下来,可越是平静,就越是压抑着即将吞噬一切的风暴。
兵部尚书的声音发着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战报上说……于将军部遭遇敌军重兵合围,虽拼死烧毁敌军粮草,但终因寡不敌众……房将军为顾全大局,集中兵力歼灭敌军主力,未能及时驰援……”这番说辞,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
“未能及时驰援”,就是“弃之不救”。
“顾全大局”,就是拿同袍的命,去铺自己的功勋路!
房玄那张红光满面的脸,此刻血色褪尽,一片煞白。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份泼天功劳里,竟藏着这样一道足以致命的裂痕。
“哼,顾全大局?”
一个清冷的声音,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众人循声望去。
正是那位始终沉默的十七皇子,嵇白。
他向前一步,走出了武将的队列,对着御座上的皇帝一拱手。
“陛下,儿臣有异议。”
满朝文武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惊愕,不解,还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这位向来只知在北境练兵,从不参与朝政的皇子,今日,竟主动站了出来。
皇帝盯着自己这个最不寻常的儿子,声音沉沉。
“你有何异议?”
嵇白抬首,目光越过众人,平静地扫过脸色发青的房玄。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以三千精锐的全军覆没,换取一场所谓的‘大捷’。”
“若这便是房澄将军口中的‘顾全大局’……”他微微停顿,让这西个字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充满了无尽的讽刺。
“恕儿臣,不敢苟同。”
他向前再踏一步,银甲与金砖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于家军的精锐,是大夏的脊梁!”
“他们追随忠勇侯,为大夏镇守国门,每一位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百战之士!”
“他们不是战报上冰冷的数字!”
“更不是为了堆砌某个人战功,可以随意牺牲的弃子!”
“此战,胜在战术,败在人心!
若为将者皆是这般冷血无情,视袍泽性命如草芥,军心一散,国本必摇!”
这番话,如惊雷炸响。
房玄的身体控制不住地一晃,几乎当场栽倒。
“十七殿下此言差矣!”
一名御史立刻出列,尖着嗓子反驳,“兵者诡道,战场之上有所取舍,在所难免!
房将军此举,功大于过!”
“正是!
若非房将军当机立断,此刻送到京城的,恐怕就是全线溃败的战报了!”
朝堂之上,死寂被打破,争执再起。
皇帝端坐龙椅,面沉似水,一言不发,那双深邃的眼睛,却频频落向那个身姿笔挺如枪的儿子。
就在这时,嵇白再次开口。
声音不高,却瞬间盖过了所有嘈杂。
“陛下,臣以为,眼下争论功过,为时过早。”
他首视龙椅,目光不卑不亢。
“敌军粮草虽毁,但其主力尚存。
我军虽胜,却也暴露了指挥协同的致命问题。
此时,绝非论功行赏之时。”
皇帝终于开口,语气莫测:“依你之见,当如何?”
嵇白迎着帝王的审视,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敌军失了粮草,军心动荡,必然回防其北方大本营‘乌城’。
乌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等他们站稳脚跟,再想攻打,难如登天。”
“臣请命,率兵北上,绕道千里,奇袭乌城!”
“断其归路!”
“毕其功于一役!”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不可!”
兵部尚书骇然失色,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乌城远在千里之外,沿途尽是荒漠戈壁,补给艰难,奇袭无异于孤军送死!”
“殿下三思!
此举太过冒险!”
嵇白对周遭山呼海啸般的反对声充耳不闻。
他那双沉静的眼眸,坚定地看着御座上的父亲。
“兵行险着,方能出奇制胜。”
“臣,己有破局之法。”
他环视大殿,目光扫过每一个惊疑不定的面孔,最后定格在皇帝脸上,缓缓说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只是,此去凶险,非精兵强将不可为。”
“臣,不需朝中增派一兵一卒。”
他微微一顿,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臣只有一个要求——”他的声音清晰而决绝,响彻整个金銮大殿。
“此战将领,由儿臣亲自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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