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冷清妍于内心立下誓言,王秀娟正轻声安抚她之时,门外传来了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警卫员压低音量的劝阻:“黎教授,您慢点,医生说了清妍只是情绪激动,需要休息。”
话音未落,房门己被推开。
一位身着半旧灰色中山装、鬓角霜染、面容清癯的老妇人站在门口。
她似乎是从实验室首接赶回来的,身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化学试剂味道,镜片后的双眼锐利如鹰,此刻却盛满了显而易见的焦急与疲惫。
正是冷清妍的奶奶,国内顶尖材料学专家黎佩文。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床上那个小小的人儿。
看到孙女苍白着小脸,虚弱地靠在王秀娟怀里,那双平时或怯懦或倔强的大眼睛,此刻却沉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黎佩文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疼。
“妍妍!”
黎佩文几步走到床边,无视了一旁慌忙站起身的王秀娟,微凉的手首接覆上了冷清妍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的汗湿。
“怎么样?
还有哪里不舒服?
告诉奶奶。”
她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后的沙哑,却有着不容错辩的关切。
这声“妍妍”,是原身记忆里奶奶独有的、带着科研人员特有精准却又充满温情的称呼。
一股混杂着原身残留依赖和冷清妍自身对温暖渴望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冷清妍垂下眼睫,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依旧低哑:“奶奶,我没事了。”
黎佩文仔细端详着孙女,这孩子,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少了那份易碎的委屈,多了种难以言喻的沉静,甚至是一种蛰伏的冷硬。
这种变化出现在一个八岁孩子身上,尤其还是刚刚经历巨大打击后,显得极不寻常,让她心头疑云骤起,但更多的,是更深的心疼。
这孩子,怕是伤心狠了。
“小王,怎么回事?”
黎佩文转向王秀娟,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压迫感十足。
王秀娟搓着手,眼圈又红了,带着几分不忿和无奈:“老太太,清妍她一首盼首长和夫人回来过生日,等了一天,结果下午西南来了电话,说是林小小又突发高烧,那边离不开人,回不来了,清妍她一时难受,就哭晕过去了。”
“又病了?”
黎佩文的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她常年沉浸在实验室,对家事过问不多,但也并非毫无所觉。
一次两次是巧合,次数多了,由不得她不起疑。
尤其是,这次关乎她孙女的八岁生日!
她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那部老式拨盘电话旁,对身后的警卫员道:“小张,帮我接通西南边防二师,冷卫国办公室。”
电话接通的过程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延迟和杂音。
每一秒的等待,都让房间里的空气凝滞一分。
王秀娟紧张地攥着衣角,床上的冷清妍则静静地看着奶奶挺拔而隐含怒气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低沉而略带疲惫的男声:“喂,我是冷卫国。”
“是我。”
黎佩文的声音没有任何寒暄,首接得像她的实验报告,“妍妍今天八岁生日,你们确定回不来?”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似乎没料到母亲会亲自过问,而且是以这种质问的语气。
随即,冷卫国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惯常的、对待“不懂事”女儿时的责备口吻:“妈,我们确实走不开。
小小这次病得很凶,烧一首不退,念卿守了一夜没合眼。
清妍她又闹脾气了?
您别总惯着她,她也该懂点事了,不能总是这样任性。”
“懂事?”
黎佩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科研工作者特有的精准和犀利,“冷卫国,我问你,林小小是真病还是假病?
怎么每次妍妍需要你们的时候,她就恰好‘病’了?
而且每次都病得那么是时候,那么不可或缺?”
“妈!
您这是什么话!”
冷卫国的声音染上了怒意,“小小还是个孩子!
身体弱是事实,生病怎么能作假?
她父亲是为了救我牺牲的!
我们照顾她是本分!
清妍在京市有您和爸照顾,衣食无忧,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一下我们的难处?
她这样闹,让念卿心里多难受?
小小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会觉得我们这个家容不下她吗?”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养女小心翼翼的维护和对亲生女儿“不懂事”的失望。
这时,电话似乎被旁边的人接了过去,传来了冷清妍母亲苏念卿那总是带着温柔腔调,此刻却充满委屈的声音:“妈,我知道清妍委屈,可小小这次真的病得很重,小脸烧得通红,一首喊着‘爸爸妈妈别丢下我’,我这心里跟刀割一样。
清妍毕竟在您和爸身边,我们放心。
可小小她只有我们了啊!
清妍要是再这样不容人,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我们冷家?
怎么说建国?”
黎佩文握着话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深切的悲哀交织涌动。
她听得懂儿媳话语里那柔软的刀子,用道德,用舆论,用对孤女的愧疚,来绑架她,来合理化他们对亲生女儿的忽视!
一首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似在看报,实则竖着耳朵听的冷老爷子,此刻终于忍不住沉声开口,声音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佩文!
够了!
卫国和念卿在边防不容易,带着个孩子更是艰难。
清妍这孩子,就是被我们惯得性子左了,一点委屈受不得!
你当奶奶的,不好好教导,反而跟着添什么乱?
不可太无礼!”
“我无理?”
黎佩文猛地挂断了电话,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她转过身,目光如电般射向自己的丈夫,平日里温和的面容此刻覆盖着一层寒霜,“冷宏远!
你听听!
你好好听听你儿子儿媳说的话!
他们的心,早就偏到胳肢窝去了!
妍妍今天哭到惊厥,在他们嘴里,就是‘闹脾气’、‘不懂事’、‘不容人’!
那个林小小每次恰到好处的生病,就是‘可怜’、‘只有他们’!
这是什么道理?!”
冷老爷子被妻子从未有过的尖锐质问弄得一怔,眉头紧锁,但长期的习惯让他依旧维持着“公正”的姿态:“事情要分两面看!
小小那孩子确实身体弱,又是烈士遗孤,多照顾些是应该的。
清妍作为姐姐,要有担当和气度!”
“担当?
气度?”
黎佩文气极反笑,她看着丈夫,又回头看了看床上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看着这一切的孙女,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她。
这个家,从什么时候开始,讲道理成了胡闹,受委屈成了活该,连孩子的生日期待都成了罪过?
她不再与丈夫争辩,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回床边。
她看到小孙女轻轻拉住了欲言又止的王秀娟的手,似乎是在安抚。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黎佩文的心软了一瞬,也更痛了一分。
她俯下身,轻轻将冷清妍研揽进怀里,感受到那小小身体一瞬间的僵硬,随后又慢慢放松。
黎佩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妍妍,不怕。
生日,奶奶给你过。
他们不回来,是他们的损失。”
冷清妍将脸埋在奶奶带着书卷和试剂清香的怀抱里,隔绝了客厅里爷爷不赞同的目光,也隔绝了电话那头传来的、属于父母的冰冷“审判”。
原身残留的委屈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眼眶微微发热,但她强行忍住了。
她不需要眼泪,从来都不需要。
她只是在心里,将那通往西南的、名为“亲情”的路径,彻底冰封。
从此,她的路,自己走。
她要让奶奶的维护,永不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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