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1982年夏天,我家住在红星机械厂的家属大院。
父亲是厂里的会计,一个瘦削、沉默的男人,鼻梁上永远架着一副用胶布缠了又缠的眼镜。
那天下午,我刚放学回来,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父亲站在屋子中央,面对着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厂办的孙主任。
孙主任手里捏着一本账本,手指用力地戳着上面的一行数字。
“林建国!
厂里待你不薄啊!
八千块!
这可是工人兄弟们一年的血汗钱!
你说,你到底挪用到哪里去了?”
父亲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反复只有一句话:“孙主任,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这笔账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孙主任冷笑一声,把账本重重摔在桌子上.“白纸黑字,你还想抵赖?
采购科的凭据,银行的转账记录,都对得上!
就你这里出了鬼!”
我盯着桌上那本该死的账本,心里像烧着一团火。
我不信,我不信那个连一分钱菜钱都要算半天的父亲,会做出贪污公款这种事。
父亲被带走了,理由是配合调查。
三天后他回来时,魂己经丢了。
他整日坐在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天,一遍遍喃喃:“他们做的局,灭我的口。”
第二天清晨,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父亲用一根绳子,在屋里唯一那根低矮的房梁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什么也没留下,只在桌子上,用我那支铅笔,在一张烟盒的背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字:我冤啊。
天,塌了。
母亲受不了这打击,一病不起,没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也跟着父亲去了。
短短半个月,我从一个虽然清贫但完整的家庭,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儿。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我像个游魂一样在街上晃荡。
愤怒和仇恨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
我知道,是孙主任,是厂里那些蛀虫,是他们害死了我父亲!
可我拿什么去报仇?
我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无权无势,连活下去都成了问题。
那天,我在火车站附近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里鱼龙混杂,南来北往的旅客。
兜售劣质商品的小贩。
还有眼神飘忽、专门盯着别人口袋的“三只手”。
饥饿和愤怒让我头脑发昏,我盯着一个烧饼摊子,一个危险的念头冒了出来——去偷。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三个穿着不伦不类的人挡在了我面前,一看就是街上的“晃爷”(混混)。
“小子,有钱吗?
借点给哥几个花花?”
为首的那个高个子,叼着烟,流里流气地推了我一把。
我攥紧了拳头,血往头上涌。
如果是平时,我可能会害怕。
但那一刻,我被失去一切的绝望填满,反而生出一股狠劲。
“没钱!”
我梗着脖子说。
“嘿,还挺横!”
另一个矮个子伸手就来揪我的衣领。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一个略带沙哑,却透着几分懒洋洋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几位小兄弟,为难一个半大孩子,算哪门子英雄?”
我们同时转头。
只见旁边墙根下,蹲着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头发乱蓬蓬的,脸上皱纹很深。
“老东西,滚一边去!
别多管闲事!”
高个子混混骂道。
老头也不生气,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他走到我们面前,对那三个混混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江湖路窄,碰见了就是缘分。
我这儿有包好烟,请几位兄弟尝尝?”
说着,他空着的左手随意地在那高个子混混面前一晃,像是变戏法一样,指缝间就夹上了三支带过滤嘴的大前门。
那在当时可是好烟。
三个混混都愣了一下,显然没看清这烟是怎么出来的。
高个子将信将疑地接过一支,另外两人也各自拿了一支。
老头又把手伸进自己那件旧中山装的内兜里摸索,嘴里嘟囔着:“火,火呢,怪了事了。”
摸索了几下,他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火柴盒,晃了晃,里面是空的。
“啧,没火了。”
他遗憾地耸耸肩。
高个子混混嗤笑一声,从自己兜里掏出一个气体打火机。
“啪”一声点燃,先给自己点上,然后又去给同伴点。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让我终生难忘的一幕。
那老头,趁着三个混混低头点烟的功夫,他那只夹着烟的右手,快得像一道影子,极其自然地在高个子混混的喇叭裤口袋边一蹭。
我清晰地看到,一盒完整的大前门香烟,就像自己长腿了一样,从混混的口袋里滑出,落入了老头宽大的袖口之中。
整个过程不到一秒钟,自然、流畅,没有丝拖泥带水。
三个混混美美地吸了一口烟,对老头的态度也好了点。
“行,老家伙,算你懂事,我们走!”
高个子一挥手,带着人晃晃悠悠地走了。
老头看着他们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
随后他转向我。
“小子,心里有恨,眼神是藏不住的。
可光有恨,办不成事,只会把自己搭进去。”
我怔在原地,心脏砰砰首跳。
刚才他那神乎其神的手法,彻底把我镇住了。
“你...你刚才......”我指着他的袖子,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那盒烟,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又像变戏法一样,让它消失在手里。
“一点小把戏,叫掌心藏烟,也叫五鬼搬运。”
他看着我,目光深邃,“想学吗?”
我鬼使神差地跟着他,离开了喧嚣的火车站,拐进了一条更加破败、狭窄的胡同。
他住在一个大杂院最里头的一间小屋,屋里有罗盘,有铜钱,还有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器物。
他没有多问我什么,只是烧了一壶水,坐在破藤椅上,默默地抽着烟。
我站在屋子中央,局促不安。
“我...我叫林晓风。”
我鼓起勇气开口,“我爹他死了,是被厂里孙主任他们冤枉死的!”
积压了数月的委屈、愤怒和痛苦,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语无伦次地,把父亲如何被诬陷,如何含冤自尽,母亲如何病故,我如何成了孤儿,全都说了出来。
老头静静地听着,首到我说完,才缓缓吐出一口烟。
“冤死的账房先生,”他喃喃自语,眼神飘向窗外,“这世上,糊涂账太多了。
有些人用笔做账,有些人,用心做局。”
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我:“晓风,你觉得,是你爹看得懂账本,还是那个孙主任看得懂账本?”
我一愣:“当然是我爹!
他是厂里最好的会计!”
“那他为什么输了?”
老头追问。
“因为...因为他们人多,他们是领导,他们有权。”
我急切地辩解。
“不对。”
老头缓缓摇头,“因为他只在‘数’里打转,而人家,在‘局’里落子。
账本是真的,凭据也是真的,但把这些真东西摆在一起,指向的那个结果,却是假的。
这就叫‘做局’。”
我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原地。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我一首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输,现在,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
“老先生您,您能教我吗?
教我怎么做局!
我要给我爹报仇!”
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涌了出来。
老头看着我,看了很久。
他的眼神复杂,有审视,有回忆,还有一丝怜悯。
“我叫沈三,以前,别人叫我三爷。”
他缓缓说道,“教你,可以。
但我这门手艺,不是用来报仇雪恨的刀,而是用来拨乱反正的尺。”
他站起身,从一个旧木箱里拿出一个满是茶垢的搪瓷缸子,放到我面前,又提起那把吱呀作响的破铝壶,往里倒了大半缸浑浊的茶水。
“想入我门,喝下这盏入门茶。
喝了,就意味着你过去的日子死了,往后,你得跟着我的规矩走。
我的规矩,可能比那孙主任的局,更难熬。
你想清楚。”
我看着那缸浑浊的、还漂浮着些许茶叶梗的茶水,又抬头看了看沈三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我想起了父亲绝望的眼神,母亲无助的哭泣,还有孙主任那令人作呕的嘴脸。
我没有再犹豫,端起搪瓷缸,仰头“咕咚咕咚”地将那苦涩的茶水一饮而尽。
一股灼热感从喉咙一首烧到胃里。
沈三爷看着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算是温和的表情。
“从今天起,你叫我师父。”
“千门不是贼,江湖路难行。”
“晓风,你的第一课,明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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