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把最后一枚硬币塞进码头边的自动望远镜时,黄昏正把青岛湾染成一块巨大的琥珀。
他刚结束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东京的十八段航程,背包里还装着在好望角捡的鸵鸟蛋壳、在马赛旧港换的铜质船铃,以及一本被赤道阳光晒得发脆的速写本。
可当他看见远处那艘漆成鲸蓝色的“深蓝号”科考船时,还是把硬币又抠了出来——那是开往青岛海底世界夜航专线的最后一班船。
海浪在船舷外分解成无数细小的蓝宝石。
林澈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冰岛错过的那次潜水:风暴掀翻了橡皮艇,他被迫在雷克雅未克港的酒吧里,用半杯黑啤酒听完老渔夫描述的“会发光的鲱鱼群”。
此刻,船底声呐的脉冲声像某种古老咒语,把他往更深处牵引。
夜潜装备比想象中沉重。
当林澈顺着锚链沉入水中时,他听见自己心跳的鼓点与呼吸调节器的气泡声奇妙地重合。
头灯划开墨汁般的黑暗,最先出现的是一只悬浮的荷包蛋水母——它透明的伞盖边缘缀着霓虹蓝的脉冲光,像被海浪打碎又缝合起来的月亮。
林澈伸手,它便温顺地落在他掌心,触手缠绕成一串冰凉的佛珠。
更深的地方,礁石开始长出眼睛。
那是豹纹鳗从洞穴里探出的脑袋,瞳孔像两粒烧红的炭。
它身后游过一群银鲳,鳞片反射着林澈头灯的光,仿佛有无数把小镜子在海里同时眨眼。
突然,所有鱼群集体转向——像被无形的指挥棒轻轻一挥——露出后方一只正在午睡的巨型章鱼。
它的触腕上粘着啤酒瓶盖和儿童发卡,显然是港口文明的偷渡客。
章鱼睁开柠檬黄的眼睛,朝林澈喷出一股墨汁,却在水中写成了“HELLO”的形状。
林澈差点呛笑出声。
他摸出防水速写本,用绑在腕上的铅笔描摹那只写英文字母的章鱼。
这时,他注意到章鱼腕足内侧吸盘里嵌着什么东西——凑近看,竟是一枚和他口袋里一模一样的阿根廷硬币。
2018年版的太阳神头像在深海里泛着幽绿的光,仿佛某种跨越半个地球的暗号。
章鱼用吸盘把硬币递给他,又指了指礁石后方。
林澈游过去,看见一丛被渔网缠住的鹿角珊瑚。
网眼里卡着塑料叉子、褪色的麦当劳玩具,还有半张青岛啤酒的标签。
他抽出潜水刀开始割网,每割断一根尼龙绳,就有细小的气泡从珊瑚伤口里涌出,像无声的叹息。
章鱼在一旁帮忙,用触腕卷起垃圾塞进自己口袋里——那个口袋其实是它用废弃渔网编织的育儿囊,里面装着三枚正在孵化的章鱼卵。
当最后一根尼龙绳断裂时,整片珊瑚突然亮了起来。
原来是藏在缝隙里的发光细菌被惊动,它们像撒落的星尘,沿着海流攀上林澈的潜水服。
章鱼用腕足碰碰他的头盔,指向头顶——海面不知何时出现了成片渔船的灯火,那些光穿透二十米深的海水,变成摇曳的金色水草。
而更远处的青岛港,正在用灯塔的旋转光束向深海发送摩尔斯密码:-.-- ..- .- -. --.. / .... .- ---(“远行者,好”)。
林澈浮上海面时,发现自己手里攥着那枚章鱼给的硬币。
月光下,硬币边缘多了一圈细密的吸盘印,像某种海洋生物的签名。
他忽然明白,所谓环球旅行从来不是收集地图上的坐标,而是收集这些跨越物种的默契——就像此刻,那只写英文字母的章鱼,正用触腕卷着他刚画的速写,在船底灯光里缓缓摆动,仿佛在说:欢迎来到我们的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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