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把护照塞进牛仔裤后袋时,海风正裹挟着啤酒花的苦香穿过八大关的梧桐。
这个在赫尔辛基冻掉过脚趾、在撒哈拉被晒脱三层皮的环球旅人,没想到会在北纬36度的海湾里,被一种温柔的咸腥击中——像小时候偷舔外婆腌蟹瓮边的那口卤水,猝不及防地唤醒了所有关于故乡的味觉记忆。
栈桥尽头回澜阁的飞檐滴着雨。
林澈踩着被海蟑螂占领的礁石,看雾中浮现出1899年的蒸汽船轮廓。
德国造的灯塔突然亮起时,他背包里那台徕卡M6自动开了快门——镜头里,穿荧光绿雨披的卖海螺少年正把一只星螺按在游客掌心,螺旋纹路里旋着整个黄海。
少年抬头对他笑,缺了门牙的嘴型分明在说:"哥,这螺能听见老船长的咳嗽。
"第三天的黎明,林澈在崂山太清宫的银杏树下醒来。
昨夜他蜷在"逢仙桥"石碑旁,梦见背包里长出啤酒泡沫。
老道长打着赤膊扫落叶,扫帚每划一下,就有几片银杏叶变成易拉罐拉环。
"1992年的青啤,"道长用扫把柄挑起一枚拉环,"那年我替纺织厂看仓库,偷喝了两箱,现在尿尿还有麦芽味。
"林澈摸出最后半包冰岛鱼子酱,两人就着道观屋檐滴下的雨水,完成了最不青岛却最青岛的早餐。
暴雨是在林澈钻进小港海鲜市场时砸下来的。
塑料棚顶像被千万只皮皮虾同时开背,梭子蟹们慌乱地吐着泡泡。
穿胶鞋的大姐把一只张牙舞爪的赤甲红按在他鼻尖:"这蟹认主!
今早刚跟渔船从灵山岛回来。
"林澈的防水袋突然震动——是赫尔辛基前女友发来的极光照片。
他举起赤甲红挡住屏幕,蟹壳上的海虹像一串绿色密码。
大姐突然夺过螃蟹扔进蒸锅:"在咱这儿,前任得蒸着吃。
"蒸汽升腾中,林澈看见蟹壳裂开的纹路像极了冰岛极光。
午夜的大鲍岛飘着烤海肠的焦香。
林澈跟着穿旗袍的德国老太太钻进条只能侧身通过的胡同,旗袍开衩里露出印着"TSINGTAO"的纹身。
老太太用胶州话唱《沂蒙山小调》,唱到"高粱那个红来稻花儿香"时,突然从手包里掏出张1900年的明信片——上面德意志少女抱着的啤酒桶,正对着如今他们坐着的马牙石路。
林澈摸到明信片背面有凸起,迎着路灯看,是干了的啤酒泡沫痕迹,像微型冰川。
离开那天,林澈在团岛农贸市场买了七斤流亭猪蹄。
摊主用印有"五月的风"的塑料袋装好,突然往他背包侧袋塞了包白花蛇草水。
"解腻!
"摊主龇着烟渍牙笑。
开往机场的地铁穿过海底隧道时,林澈拧开蛇草水——第一口像是崂山道士用藿香正气水酿的啤酒,第二口却泛起回甘,像凌晨西点石老人海水浴场那口带着海藻腥甜的空气。
当飞机掠过胶州湾跨海大桥,林澈发现背包夹层里多了个硬物。
是那只在崂山捡的星螺,壳内竟用红漆描着微不可见的"澈"字。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座小孩把脸贴在舷窗上——在云层与云层之间,浮现出无数个青岛:有啤酒泡沫堆成的栈桥,有螃蟹壳拼成的五月的风,还有被德国老太太旗袍开衩扬起的、永远带着麦芽味的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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