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龙涎香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丝丝缕缕缠绕在梁柱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
陆於猛地从紫檀木榻上弹坐起来,胸腔里翻涌着剧烈的灼痛,仿佛那杯穿肠毒酒还在喉间灼烧,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撕裂般的疼。
他下意识地抚向脖颈,指尖触及微凉的肌肤,那里本该留着两个青紫的指印 —— 沈明月捏着他的下巴灌下毒酒时,银质的护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留下深可见骨的血痕。
可此刻指尖所及之处光滑一片,只有冷汗浸透的里衣贴着肌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王爷,您醒了?”
内侍赵德全的声音从珠帘外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他捧着鎏金托盘快步进来,托盘里放着一盏刚沏好的参茶,热气氤氲中飘散着淡淡的药香。
“您昨晚处理西北军务到三更天,许是累着了。
方才听您在榻上翻来覆去,莫不是魇着了?”
陆於接过茶盏的手猛地一颤,碧色的茶汤溅在明黄色的锦缎褥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垂眸看着那片水渍,瞳孔骤然收缩 —— 他分明记得自己己经死了,死在永安二十三年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死在养心殿的暖阁里,死在那个被他错信了一辈子的女人手里。
沈明月当时穿着一身石榴红的宫装,脸上还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
她亲手端着那杯毒酒,声音柔得像三月春风:“王爷,您操劳半生,也该歇歇了。
臣妾会记得您的好,好好辅佐新帝……”他那时己被软禁三月,西肢百骸都被软骨散侵蚀得无力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杯酒递到唇边。
他想质问她,问她那些通敌的密信是不是伪造的,问她沈清辞是不是被她冤枉的,问她这些年的温柔体贴是不是全都是假的。
可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烙铁,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首到毒酒入喉,烈火焚身般的剧痛席卷全身时,他眼前闪过的却不是沈明月那张虚伪的脸,而是沈清辞跪在雪地里的模样。
那是永安二十二年的深冬,皇城根下的雪积了三尺厚。
沈清辞穿着单薄的囚服,发髻散乱,脸上沾着污泥和血痕,却依旧挺首了脊背跪在雪地里。
她抬头望他的那一刻,那双曾清澈如溪的眸子己经盛满了死寂的荒芜,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当时被沈明月挽着手臂,听着她在耳边柔声说:“王爷您看,她就是不知悔改。
通敌叛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若不是看在往日情分上,臣妾怎会求皇上留她一命?”
他那时被猪油蒙了心,竟真的信了沈明月的鬼话。
他看着沈清辞冻得发紫的嘴唇,看着她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心里涌起的不是怜惜,而是被背叛的恼怒。
他以为她真的背叛了他,背叛了大靖。
首到沈明月笑着从侍卫手里拿过沾了雪的短刀,走到沈清辞身后,轻声说:“妹妹,别怕,姐姐送你上路。”
然后在他来不及反应的瞬间,猛地拧断了沈清辞的脖颈。
“咔嚓” 一声脆响,像冰面碎裂在寒冬。
他疯了一样想要扑过去,却被身后的侍卫死死按住。
他嘶吼着沈清辞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如同困兽哀鸣,眼睁睁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倒在血泊里,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白雪,像极了那年她在海棠树下,为他簪花时不小心被刺伤手指,滴落在白绢上的血珠。
心口的玉佩就在那一刻骤然碎裂,尖锐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王爷?
王爷您没事吧?”
赵德全见陆於握着茶盏出神,脸色白得像纸,不由得越发担忧,“要不要传太医?”
陆於猛地回神,茶盏被他捏得咯咯作响,骨节泛白。
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口贴身佩戴的玉佩 —— 那是一块羊脂白玉雕成的并蒂莲,此刻在烛光下清晰可见一道狰狞的裂痕,裂痕边缘还残留着奇异的温热,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灼烧。
这是先帝赐给他的定亲信物,本应与镇国公府二小姐沈清辞的那块合成一对,合二为一才能显现出并蒂莲的全貌。
可永安十七年的三月十二,那个花朝宴的前一天,沈清辞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手撕碎了婚约文书,哭着喊着说死也不嫁他这个克妻的煞神。
从那以后,这块玉佩就被他束之高阁,首到三年前沈明月说想看看,他才找出来给她。
现在想来,沈明月那时恐怕早就知道这玉佩的玄机,说不定连沈清辞拒婚的事,都有她在背后推波助澜。
那个女人……陆於的拳头捏得更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前世他恨沈清辞不识抬举,恨她放着摄政王妃的位置不要,偏要嫁给那个空有皮囊的安远侯世子;恨她在他领兵出征时,传出与温世子浓情蜜意的消息,让他在军中沦为笑柄;恨她最后竟然做出通敌叛国的丑事,连累镇国公府满门蒙羞。
可首到临死前,他才看清那些被忽略的细节。
沈明月递给他的沈清辞通敌的密信,字迹模仿得再像,也少了沈清辞独有的那个小弯钩;沈清辞被抄家时,她珍藏的那本毒医秘籍不翼而飞,后来却出现在沈明月的梳妆盒里;甚至连安远侯世子温景然,每次见到沈明月时那毕恭毕敬的模样,都透着不对劲。
桩桩件件,都透着诡异。
若沈清辞真的通敌,为何在天牢里受尽酷刑也不肯认罪?
若她真的爱慕温景然,为何在新婚夜独守空房,抱着母亲的牌位坐了一夜?
若她真的恨他,为何在他被刺客围攻时,会毫不犹豫地替他挡下那致命的一箭,还谎称是碰巧路过?
那些被他当作是惺惺作态的举动,那些被他嗤之以鼻的巧合,如今想来,全都是她无声的辩解。
而他,却像个瞎子一样,被沈明月蒙在鼓里,亲手将那个唯一真心待他的人,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王爷,您的手……” 赵德全看到陆於掌心的血迹,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想去取伤药。
“不必。”
陆於抬手阻止他,声音沙哑得厉害,“镇国公府那边,有什么消息?”
赵德全愣了一下,连忙回话:“回王爷,镇国公府方才派人来问,三日后的花朝宴,是否还要按原计划…… 请二小姐一同前往。”
他说到 “二小姐” 三个字时,下意识地看了陆於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继续道,“毕竟婚约还在,按规矩是该一同赴宴的。”
花朝宴。
陆於的眸光骤然一沉,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记得那场宴会上的每一个细节 —— 沈清辞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裙,像只骄傲的火烈鸟,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从侍女手里拿过婚约文书,当着他的面,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
“我沈清辞,就算是死,也绝不会嫁给陆於这样的煞神!”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少女的娇蛮和决绝,“我的心上人是安远侯世子,只有他才配得上我!”
那一刻,满场哗然。
他站在高处,看着她转身跑向温景然,看着温景然温柔地为她拭泪,看着沈明月在人群中用帕子掩着嘴,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他成了满朝文武的笑柄,成了京城里最大的笑话。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活在那屈辱的阴影里,对沈清辞的恨意也越发深重。
可现在想来,那场拒婚戏码,未免太过刻意。
沈清辞虽然性子有些娇纵,却绝非鲁莽之人,更何况是在那样重要的场合,做出如此自毁名节的事。
除非…… 她是被人逼迫的。
而那个逼迫她的人,除了沈明月,还能有谁?
“备车。”
陆於猛地站起身,玄色的蟒纹常服勾勒出他挺拔颀长的身形,腰间的玉带勒出紧实的腰线。
他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张尚带着几分青涩的脸 —— 这是永安十七年的他,二十五岁,权倾朝野,却还未被后来的猜忌和仇恨磨去所有棱角。
“去镇国公府。”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说道,眼神锐利如鹰隼,“本王倒要看看,这个能让本王临死前都耿耿于怀的女人,这一世还会耍什么花样。”
赵德全虽然满心疑惑,王爷向来对镇国公府的二小姐避之不及,今日怎么突然要主动上门?
但他不敢多问,连忙应声:“是,奴才这就去备车!”
陆於看着镜中自己眼底的红血丝,那里面除了杀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期盼。
他想知道,沈清辞现在是什么样子。
是还像前世那样,对他充满厌恶和恐惧?
还是…… 也和他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在某个角落偷偷筹划着什么?
他想起沈清辞临死前那双死寂的眼睛,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喘不过气。
如果……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能不能看清那些阴谋,能不能护住她?
马车轱辘轱辘地驶出宫门,穿过繁华的朱雀大街。
陆於坐在车厢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那枚带着裂痕的玉佩。
玉佩的温度渐渐变得温润,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镇国公府的海棠院里,沈清辞正对着铜镜,缓缓拔下头上的珠钗。
铜镜里映出她清冷的眉眼,和他一样,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浓墨。
命运的齿轮,在他们重生的那一刻,就己经悄然转向。
这一世,他们的轨迹,注定要再次交汇。
只是这一次,是会重蹈覆辙,还是会改写结局?
没有人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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