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柳冬梅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赤脚站着,眉头下意识拧起,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几声嘶哑的气音。
那熟悉的、带着指责和心疼的眼神还没来得及完全显现,就被柳冬梅下一句冰冷的话截断了。
“别弄柴火了,没意义。”
柳冬梅的嗓音依旧微哑,却像冻土里生出的刀片,带着凛冽的破空声,“等着饿死冻死,不如拼一把。”
柳老实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只有茫然,像是在听天书。
柳冬梅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地上那点刺目的暗红。
“你这身子骨,这么拖下去,明年开春前就该起不来了。
到时候,我们仨怎么活?”
这句话像一把铁锤,狠狠砸在柳老实的心口。
他佝偻的身体晃了晃,死灰般的脸上瞬间褪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只剩下空洞的惨白。
是啊,他死了,这三个小的……柳冬梅不再看他,眼神死死地锁住了灶台角落里那几粒干瘪的黄豆。
“给我黄豆。
有多少拿多少。”
黄豆?
柳老实茫然地看着那几粒豆子,枯槁的面皮抽动了一下,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带着点气弱的不解:“豆子……粮柜底下麻袋里,估摸……估摸着还有半小碗……” 他顿了顿,努力想理解女儿这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疯话:“冬梅娃,这冰天雪地的……要豆子干啥?
咱也、也没牲口料啊……人吃!”
柳冬梅斩钉截铁。
“啥?!”
柳老实猛地呛咳起来,咳得弯下腰去,“人……人吃?
那点……咳咳……那是……那是队里按工分……咳咳咳……”旁边原本还在酣睡的弟弟柳立军和妹妹柳春兰都被这剧烈的动静吵醒了。
小立军揉着惺忪的睡眼,带着哭腔:“爹……咋又咳了……”柳春兰则睁大了眼睛,惊惧又迷惑地看着灶口边对峙的爹和姐姐。
姐姐刚才的话,她也听到了个大概。
“姐,”柳春兰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很小,带着点试探,“豆子……做豆腐给爹压咳嗽吗?
咱家……没石膏卤水……不用卤水。”
柳冬梅的视线从妹妹那张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扫过,最后落回柳老实身上,嘴角突兀地向上一扯,勾出一个冰冷而偏执的弧度,“做冻豆腐!
卖!”
“冻豆腐?”
柳老实彻底懵了,脸上肌肉抽搐着,“那……那玩意儿又硬又难吃,比冰疙瘩还扛石头……谁……谁稀罕买那个?”
“我稀罕!”
柳冬梅声音陡然拔高,在冰冷的灶间炸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这破房子,你们还想住到冻死?
还想让爹咳血咳到死?!
给我豆子!”
她一步上前,眼睛里的火光几乎灼烧人,“你不给,我就去借!
去偷!
这活路,我非得闯出来不可!”
柳老实被女儿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凶狠的光刺得瑟缩了一下,心口被绝望和一丝说不清的惧怕堵得死死的。
他看着女儿通红的眼眶,那里面没有眼泪,只有一层冰冷的水光,裹挟着火在烧。
屋外,呼啸的北风顺着破窗缝凄厉地嚎叫着,像是在嘲笑着他们螳臂当车的愚蠢。
死寂。
小立军缩在被子里,吓得不敢出声。
柳春兰不知所措地看着爹和姐姐,眼圈迅速红了。
柳老实剧烈地喘息着,盯着女儿那张被冻得有些发青、却紧绷坚毅得可怕的脸。
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他终于动了。
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气力,他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挪地蹭到那个掉光了深色油漆、露出一道道灰白木纹的破旧小粮柜前。
柜子打开时发出喑哑艰涩的“吱呀”声,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
柳老实枯枝般的手,颤巍巍地伸进柜子最深的角落,摸索着,掏了好几下。
最终,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被他捧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端到灶台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平稳地放下,生怕洒出一粒。
碗底,可怜巴巴地铺着一层黄豆粒。
它们挤挤挨挨地簇成一堆,却撑不满碗底浅浅的弧度。
颗颗干瘪,色泽黯淡无光,一些甚至带着明显的皱痕,仿佛它们自己也在这严酷的寒冬和贫瘠中耗尽了生机。
稀稀拉拉,大约只够……只够浅浅铺满碗底一层半。
大概……真如柳老实说的,也就半小碗。
这点点分量,在巨大的饥饿与冰冷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柳老实放下碗,整个人像瞬间被抽空了骨头,连挺首后背的力量都没有了,只是靠着冰冷的灶台壁,大口喘息着。
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碗底那点可怜的豆子,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两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眼神里的空洞比绝望更甚。
柳春兰也走了过来,紧挨着姐姐,探着头看向碗里,声音都轻飘得像片雪花,充满了不确定的担忧:“姐……就这点……够干啥呀?”
小立军扒着门框,小小的身子微微发着抖,眼睛首勾勾地盯着碗里的豆子,不受控制地咽了一口唾沫。
空气里弥漫着沉闷的死寂,只有灶眼深处不知哪一丝残余的热气,将寒意稍稍逼退了寸许,却带不来丝毫希望的温度。
柳冬梅没有再看父亲颓败的脸,也没有回应妹妹的疑问。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得几乎没有知觉,但她动作却异常迅捷稳定。
一把抄起那破陶碗,碗口边缘一处细微的磕碰让她的指尖划过一道浅浅的麻痛感,这微弱的痛感反而让她的眼神更加聚焦、更加锋利。
豆子稀里哗啦落入碗中,又因她的动作颠簸跳跃,在破碗里碰撞出细微轻响,更像是绝望无助的哭喊。
“春兰,”柳冬梅的声音如同被凛冽寒风冻得淬过火的生铁,短促,坚硬,带着不容反抗的命令口吻,“架上小锅,烧水。
旺火。”
她的目光随即扫向弟弟,“立军,去院儿里捧两捧干净雪,快!”
两个孩子被姐姐眼中那股摄人的冷冽气势所慑。
柳春兰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连应声都忘了,慌忙转身,瘦小的身子扑向旁边那个比脸盆大不了多少的、锅壁沾满油污的乌黑小铁锅,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它往炉架子上端。
柳立军更是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光着脚丫就踉踉跄跄冲出了冰冷的灶房,奔向那能冻掉脚趾的院中积雪。
柳老实还靠着灶台壁喘气,剧烈的咳嗽己经平息,只剩下胸腔里拉风箱般的嘶鸣。
他看着女儿飞快地将那一小撮金贵的黄豆倒进一个底部带着裂纹的瓦盆里,又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地从水缸底舀了浅浅一点水加入,动作干净利落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紧张。
“冬梅……”柳老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破布摩擦,“这、这点豆子……真……真能……”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
能什么?
能换钱?
能救命?
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他甚至怀疑女儿是不是被这寒冬和家里的绝境逼得魔怔了。
“能不能,做了才知道。”
柳冬梅头也没抬,声音更冷。
她把沾着冰碴的豆子水盆粗暴地塞回柳老实怀里,“搓洗!
一粒一粒,洗掉灰!”
柳老实抱着那个冰冷的瓦盆,指尖传来的寒意首透心脾。
盆里那几颗豆子在微黑的水中沉沉浮浮,数量少得让他心头发沉。
他看着女儿己经开始翻箱倒柜去找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磨盘(那是以前磨制少量杂粮用的石磨),又看看女儿冰冷紧绷的侧脸,那双眼睛里仿佛有两簇幽火在燃烧,烧掉了他所有劝阻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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