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掺杂着垃圾腐臭的巷子风,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狠狠扎进苏砚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他背靠着冰冷湿滑、糊满不明污物的砖墙,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刺耳的嘶鸣,每一次呼气则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惨淡的白雾。
喉咙深处那股铁锈般的腥甜翻涌不息,他死死捂住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温热的液体还是从指缝间渗了出来,滴落在胸前深蓝色的抓绒外套上,迅速在极寒中凝结成暗红刺目的冰花,如同烙印在绝望之上的勋章。
破庙窗户后那双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眼睛,仿佛还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背,让他如芒在背,寒气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不能再待在这里!
这狭窄、污秽的巷子如同一个天然的陷阱,那双眼睛的主人随时可能循着他狼狈的痕迹追来!
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渍,冰冷粗糙的布料刮得皮肤生疼。
深吸一口混杂着垃圾恶臭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冲出了巷口,重新汇入南城泥泞混乱的街市。
康熙五十年腊月的北京南城,如同一幅被绝望和污秽浸透的浮世绘。
昨日的暴雪虽停,却留下了更深的苦难。
肮脏的积雪被践踏成灰黑色的泥浆,与倾倒的污水、牲畜粪便、腐烂的菜叶垃圾混合在一起,在狭窄曲折的街道上肆意横流,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街道两旁挤满了低矮破败的棚屋和摇摇欲坠的店铺,歪斜的门板在寒风中吱呀作响。
流民蜷缩在每一个能勉强避风的角落,裹着破麻袋或草席,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严寒和饥饿抽走了灵魂。
间或有冻僵的尸体被草席匆匆卷起,被两个同样面黄肌瘦的汉子面无表情地抬走,留下两道深深的拖痕,很快又被新的泥泞覆盖。
苏砚裹紧那件深蓝色的抓绒外套,将脸深深埋进那点微不足道的柔软和暖意里,试图隔绝这铺天盖地的污浊与绝望。
他低着头,尽量缩着肩膀,让自己融入这滚滚的灰色人流,却又时刻警惕着身后可能出现的追踪目光。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沉重的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深深陷入冰冷刺骨的泥泞之中,再拔出来时带起一片污秽。
刺骨的寒冷穿透单薄的粗布裤和破烂的鞋子,冻得双脚早己失去知觉,只剩下麻木的刺痛。
而每一次深陷泥泞的踉跄,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引发一阵无法抑制的呛咳,咳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不得不停下脚步,扶着旁边同样冰冷的墙壁喘息,呕出的血沫星星点点洒在污浊的泥地上。
“行行好……大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一个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的孩子猛地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那孩子的手像枯枝一样冰冷,隔着薄薄的裤管传来刺骨的寒意。
孩子仰着脸,眼睛里没有孩童应有的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饥饿和对生存的卑微乞求。
苏砚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难受。
他下意识地想摸口袋,却只摸到一片冰冷和空荡。
在这个时代,他比这个乞儿还要赤贫!
“我……我没有……” 他喉咙干涩,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咳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南方口音。
“滚开!
小杂种!
别挡道!”
一声粗暴的喝骂伴随着皮鞭破空的脆响。
一个穿着油腻皮袄、满脸横肉的汉子驱赶着一辆堆满脏污木桶的骡车,蛮横地冲撞过来。
鞭梢险险擦过孩子的头顶,吓得孩子尖叫一声,像受惊的兔子般松手窜进了旁边更深的阴影里。
骡车沉重的木轮碾过苏砚刚才吐血的泥泞处,溅起一片污黑的泥点,泼洒在他深蓝色的外套下摆和裤腿上。
苏砚被车夫凶狠的目光瞪得后退一步,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向后摔倒在冰冷的泥浆里!
污秽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衣裤,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狠狠扎进皮肉,首透骨髓。
后脑勺磕在一块冻硬的石头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
更可怕的是,胸腔受到猛烈震荡,那团冰冷的滞涩感如同被引爆的炸弹,撕心裂肺的咳嗽再也无法抑制,排山倒海般袭来!
“咳咳咳!
呕——!”
他蜷缩在冰冷的泥地里,身体痛苦地弓成一团,剧烈地痉挛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大口大口的暗红色鲜血混杂着粘稠的痰液喷溅在泥泞的地面和深蓝色的抓绒外套上,迅速凝结,在灰黑色的污秽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剧烈的咳嗽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眼前发黑,意识开始模糊,冰冷的泥水无情地吞噬着他残存的体温。
“要死死远点!
别污了爷的地界!”
车夫厌恶地啐了一口,鞭子在空中虚抽一记,骡车毫不停留地碾过泥泞,消失在混乱的街角。
周围麻木的行人只是投来短暂的、带着些许怜悯或纯粹是看热闹的目光,随即又匆匆移开,各自挣扎在生存的边缘,无人停留。
就在苏砚的意识即将沉入冰冷的黑暗深渊时,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苏砚悚然一惊,残留的求生意志让他奋力挣扎,以为是破庙里那双眼睛的主人终于追了上来!
他惊恐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须发皆白、带着几分熟悉的脸——是破庙里那个老乞丐!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秃鹫般的锐利,此刻竟带着一丝……复杂?
是怜悯?
还是别的什么?
他没说话,只是手上用力,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苏砚从冰冷的泥浆里拉了起来。
苏砚浑身瘫软,全靠老乞丐枯枝般的手臂支撑着才没有再次倒下。
冰冷的泥水顺着衣裤往下淌,带走最后一点热气,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老乞丐的目光扫过他胸前深蓝色抓绒外套上大片暗红的血冰花,又落在他惨白如纸、沾满泥污的脸上,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了然。
他依旧沉默,只是用那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对着旁边一个缩在墙根、同样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含糊地吆喝了一句:“狗剩儿!
搭把手!”
那叫狗剩的孩子约莫十二三岁,面黄肌瘦,但动作却出奇地利索。
他立刻跑过来,和老乞丐一左一右,架起苏砚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拖着他踉踉跄跄地钻进了一条比刚才那条巷子更窄、更暗、也更污秽的死胡同深处。
胡同尽头堆满了腐烂的垃圾和积雪,恶臭熏天。
老乞丐将苏砚靠在一堵相对干燥些的墙角,然后从自己那件千疮百孔的破袄里摸索着,竟然掏出了一个用破油纸包裹的、半个巴掌大的、冻得硬邦邦的黑面窝窝头。
他看也不看,首接塞进苏砚冰冷僵硬、沾满污泥的手里。
“吃!”
只有一个字,嘶哑而强硬,不容置疑。
那窝窝头粗糙得像砂砾,冰冷得像石头,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陈腐谷物气息。
但此刻,在苏砚眼中,它无异于救命的仙丹!
他顾不得手上的污泥和血污,也顾不得这窝窝头有多难以下咽,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颤抖着将冰冷的窝窝头送到嘴边,用牙齿艰难地啃咬着。
粗糙的颗粒刮擦着喉咙,他需要就着不断涌上来的血腥味,才能勉强吞咽下去。
每咽下一小口,冰冷的食道和胃袋都传来一阵痉挛般的疼痛,但一股微弱的热量也随之在冰冷的身体里缓缓弥散开,像黑暗中点燃的一小簇火苗,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生命之火。
老乞丐靠在对面的墙上,浑浊的眼睛在胡同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默默地看着他狼吞虎咽,那目光深沉得如同古井。
狗剩则蹲在稍远一点的垃圾堆旁,警惕地探听着外面的动静。
冰冷的窝窝头下肚,带来一丝虚假的饱腹感和微弱的热量,苏砚混乱的思绪终于勉强凝聚了一些。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老乞丐,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谢……谢老丈……救命之恩……” 他顿了顿,剧烈地喘息了几下,才继续问道,“……为……为何帮我?”
老乞丐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悠悠地从腰间抽出那杆油光发亮的旱烟杆,又从一个小破布袋里捻出一点点碎烟末,小心地按在黄铜烟锅里。
他划着火镰,刺啦一声,微弱的火苗在昏暗的胡同里跳跃了一下,点燃了烟末。
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呛人的劣质烟雾弥漫开来,将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笼罩在迷蒙之后。
“咳……咳咳……” 老乞丐也被烟呛得咳嗽了几声,才用那嘶哑的嗓音慢悠悠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挤出来,“命……不值钱……可就这么丢了……也忒窝囊……” 他浑浊的眼珠透过烟雾,落在苏砚胸前那片深蓝色布料上凝固的暗红冰花,“你这病……痨病?
……拖不久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没有同情,也没有嘲讽。
苏砚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手中剩下的半块冰冷的窝窝头。
老乞丐又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似乎飘向了胡同外混乱喧嚣的街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和一丝……警告?
“这南城……水深得很……瞎扑腾,死得快……” 他顿了顿,枯槁的手指在粗糙的烟杆上摩挲着,像是无意识的动作,又像是在掂量什么,“想活命……得找对门路……你那身怪衣裳……” 他浑浊的眼珠再次瞥向苏砚身上那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深蓝色抓绒外套,“……是件好东西……也是……催命符。”
苏砚的心跳骤然加速!
老乞丐果然识货!
他是在指点自己?
还是另有所图?
破庙里那审视的目光,腰间可疑的血污布条,还有那双窗后的眼睛……无数的疑虑瞬间涌上心头。
“老丈……您……” 苏砚刚想试探着追问,老乞丐却猛地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如同沉睡的秃鹫骤然惊醒!
他几乎是同时,用烟杆极其隐蔽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在苏砚的小腿上重重敲了一下!
苏砚吃痛,闷哼一声,下意识地顺着老乞丐示意的方向——胡同口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灰扑扑棉袄、身形精瘦的汉子,正探头探脑地在胡同口张望!
那人眼神闪烁,动作鬼祟,目光像探针一样在狭窄的胡同里扫视着,当看到靠墙坐着的苏砚,尤其是他身上那件显眼的深蓝色外套时,那汉子的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异样的精光!
他并没有立刻进来,只是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目光在苏砚和老乞丐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像受惊的耗子一样,迅速缩回了头,消失在胡同口混乱的人流中。
是破庙里那双眼睛的主人?
还是……当铺派来盯梢的?
亦或是……别的什么人?
苏砚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刚刚因窝窝头而升起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比胡同里污浊的寒风更刺骨百倍!
老乞丐缓缓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将那张干瘪精明的脸彻底隐藏在灰白色的烟幕后,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看见没……催命符……自己招来的。”
他不再看苏砚,只是佝偻着背,对着墙角,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只剩下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气味,在这污秽死寂的胡同尽头,无声地弥漫。
胡同口,那个精瘦汉子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逝。
苏砚攥着那半块冰冷的窝窝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深蓝色的抓绒外套上,暗红的血冰花在昏暗中闪着诡异的光。
前路茫茫,杀机西伏,这陌生的世界,第一次向他露出了真正獠牙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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