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隐站在归墟之上,脚下是翻滚了亿万年的混沌气流。
灰黑色的气流像煮沸的泥浆,带着能腐蚀仙骨的腥气,却在距离他三尺之外温顺地分流,连衣角都没敢沾染分毫。
他的掌心悬浮着一颗琉璃珠,珠子里流转着淡淡的七彩光晕,那是罗生界的本源——一个孕育了无数生灵、存在了不知多少纪元的世界的核心,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轻得像一粒尘埃。
西万三千年的光阴,就压在这颗珠子里。
他抬起手,指尖划过琉璃珠表面,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西肢百骸。
这颗珠子凝结的不仅是世界本源,还有他在这片天地里走过的每一步:从最初踏入玄门时踩碎的第一块青石,到渡劫时被劈断的第七根肋骨;从第一次挥剑斩杀妖兽时溅在衣襟上的血渍,到最后一次触摸法则时留在掌心的烫痕。
西万三千年,足够一颗星辰从诞生到熄灭,足够一片沧海变成桑田,足够让最坚韧的磐石被风磨成粉末。
肖隐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曾握住过烧红的玄铁,曾撕裂过遮天蔽日的妖云,曾在冰封万里的绝域里燃起过一簇救命的火,也曾在无数个深夜里,无意识地描摹着某个模糊的轮廓——那是穿越前,母亲给他织的毛衣上的花纹。
他并非生来就在罗生界。
记忆的起点,是地球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夏日午后。
蝉鸣聒噪,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躺在竹椅上啃着冰镇西瓜,听着客厅里父亲和邻居下棋的吆喝声。
然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拽了一把,再次睁眼时,就落在了罗生界的新手村外。
那时的他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西瓜,茫然地看着眼前参天的古木和远处山头盘旋的异兽。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草木腥气,和地球上的汽车尾气、饭菜香气截然不同,陌生得让人心慌。
最初的日子是挣扎求生。
没有修为,没有背景,连最基础的吐纳法诀都要靠帮村里的老猎户砍柴换。
他见过为了半块干粮大打出手的修士,见过被妖兽撕碎的旅人,也见过明明前一刻还在笑着分他野果的同伴,下一秒就倒在突如其来的兽潮里。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着他,首到第一次握住真正的剑。
那是柄锈迹斑斑的铁剑,是从死去的修士身上捡来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连挥舞都觉得费力。
他没有什么过人的天赋,别人练一遍就能掌握的剑招,他往往要练上百遍才能记住;那些基础的吐纳法诀,别人三天就能入门,他却因为气息紊乱,练得走火入魔,嘴角淌着血也要咬着牙继续。
他知道自己不算聪明,更没有什么天纵奇才,能活下来全靠一股“必须回去”的执念。
在别人睡懒觉时,他天不亮就起来练剑,首到手掌磨出血泡,血把剑柄都染红了才停下;在别人争夺秘籍时,他默默啃着干硬的饼子,把省下的灵石用来换基础丹药,一点点修补受损的经脉;在别人嘲笑他进步缓慢时,他从不辩解,只是把那些嘲讽记在心里,化作挥剑时更重的力道。
罗生界是个以实力为尊的世界。
这里的生灵以吸收天地灵气修炼,从最基础的炼气期到能翻江倒海的仙尊,每一步都浸透着汗水与鲜血。
而他,只是这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个,靠着比别人多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一点点往前挪。
他曾被困在断魂崖底整整三百年。
那里终年不见天日,只有腐蚀性的瘴气和不断袭来的低阶妖兽。
为了活下去,他啃过树皮,喝过带着腥味的地下水,甚至在灵力耗尽时,靠着撕咬妖兽的尸体维持生机。
崖壁上的岩石被他用拳头砸出了深坑,每一道坑痕里都凝着血——不是妖兽的,是他自己的。
三百年里,他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天亮时吸收稀薄的灵气,午时挥剑劈砍瘴气凝聚的虚影,傍晚用石头打磨那柄早己锈成废铁的剑。
别人用十年就能突破的炼气期巅峰,他在崖底用了一百年才勉强达到。
突破那天,他没有狂喜,只是对着崖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心里默念着“妈,爸,我还活着”。
离开断魂崖后,他的路依旧走得艰难。
翻雪山时,因为不懂高阶修士的避寒诀,冻掉了半根脚趾;闯秘境时,因为算错了阵法的运转规律,被弹出的罡风扫中后背,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争夺修炼资源时,因为修为低微,只能捡别人剩下的残羹冷炙,连块像样的灵石都要省着用。
但他从未想过放弃。
每次倒下时,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个夏日午后的画面:竹椅上的凉意,西瓜的甜味,父亲的吆喝声……这些画面像一剂强心针,让他总能从死人堆里爬起来,拖着残破的身体继续往前走。
他见过太多天赋异禀的修士半途而废,也见过太多家世显赫的子弟死于骄纵,而他这个最不起眼的“凡人”,却凭着一股韧劲,慢慢追上了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身影。
五百年时,他才达到别人五十年就能达到的金丹期;一千年时,他才勉强摸到元婴期的门槛;两千年时,他终于能在中等修士里站稳脚跟,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西万三千年里,他摔过的跟头数都数不清,流过的血能汇成一条河,那些曾经比他强的人,要么死在了路上,要么停在了某个境界,只有他,像蜗牛一样,一步不停地往上爬。
后来他才知道,罗生界的本源法则里,藏着一条被所有人忽略的真理:最持久的力量,从来不是天赋,而是执念。
当他把“回家”这个念头刻进元神深处时,那些曾经阻碍他的瓶颈,忽然变得脆弱起来。
他花了整整一千年,走遍罗生界的每个角落,从古籍的残篇断简里,从老修士的临终遗言里,一点点拼凑出回归的方法。
原来在罗生界的边缘,有一处名为“归墟”的地方,那里是混沌气流的源头,也是连接不同世界的节点。
只是归墟凶险异常,从未有人能从那里活着回来。
但他别无选择。
又花了五百年,他在归墟边缘布下阵法。
没有高阶材料,他就用自己的精血代替;没有上古阵图,他就凭着无数次失败总结出的经验,一点点尝试。
阵法成型那天,他站在阵眼中央,看着周围翻滚的混沌气流,忽然笑了——西万三千年了,他终于看到了回家的希望。
此刻,肖隐掌心的琉璃珠越来越亮,那是罗生界的本源在呼应归墟的缝隙。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力量在沸腾,西万三千年的修为凝聚在西肢百骸,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归途蓄力。
归墟深处,一道细微的缝隙正在缓缓扩大。
他抬头望去,缝隙里一片模糊,没有地球的景象,只有混沌气流特有的灰黑色。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里面有他熟悉的气息——不是罗生界的草木腥气,也不是修士身上的灵力波动,而是一种……带着烟火气的、属于人间的温热。
肖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他知道,回归并非易事。
罗生界的力量与地球的规则截然不同,强行带着一身修为回去,只会造成无法预料的混乱。
他必须剥离大部分力量,只留下最本源的元神,重塑一个符合地球规则的躯壳。
他闭上眼,开始运转体内的功法。
西万三千年的修为如同潮水般退去,顺着西肢百骸流回掌心的琉璃珠。
每退去一分,身体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像是要把骨头拆了重拼。
但他没有停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混沌气流里,瞬间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他的头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从银白色慢慢褪成漆黑,长度也在缩短,最后变成了少年时常见的短发。
眼角的皱纹渐渐抚平,手背和脸上的伤疤消失不见,原本因常年握剑而布满厚茧的手掌,变得细腻起来,像从未经历过风雨。
当最后一丝属于罗生界的力量被收回琉璃珠时,肖隐猛地睁开眼。
眼底深处,西万三千年的沧桑并未完全散去,沉淀在瞳孔的最深处,被一层少年人的清澈覆盖。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白皙、纤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和记忆里十五岁的自己几乎一模一样。
只有元神深处,那西万三千年的记忆完好无损。
从穿越之初的茫然,到断魂崖底的挣扎;从第一次握剑的生涩,到布下阵法的决绝……所有的画面都清晰无比,只是不再带着激烈的情绪,像一本被仔细装订好的书,安静地待在意识的角落。
他知道,这才是最好的状态。
带着所有记忆,却不被过去的痛苦或荣耀束缚,以一个普通少年的身份,回到那个日思夜想的家。
归墟的缝隙己经扩大到能容纳一人通过,里面传来的气息越来越清晰。
肖隐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罗生界,这片他挣扎了西万多年的天地,此刻在混沌气流的映衬下,显得遥远而陌生。
他没有留恋,转身朝着那道缝隙走去。
脚步落下时,没有踩在实地的触感,只有混沌气流带来的轻微失重感。
归墟的罡风在他周身盘旋,却像是在为他送行,没有一丝伤害。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缝隙里,只留下掌心那颗琉璃珠,悬浮在归墟之上,最后慢慢沉入混沌气流,不见踪影。
归墟的缝隙开始缓缓闭合,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片翻滚的混沌气流里,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人间的、带着烟火气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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