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蝉鸣像把钝锯子,一下下割着豫南七月的午后。
林晓蹲在堂屋门槛上,手里攥着那张揉得起了毛边的职中毕业证,眼睛却盯着灶房飘出的炊烟。
土坯墙上的挂历停在去年腊月,穿红袄的女人对着她笑,笑得纸页都发了黄。
"晓晓,把那捆麦秸抱进来。
"娘的声音裹着热浪从灶房滚出来,带着柴火的焦糊味。
林晓应了声,把毕业证塞进蓝布衫口袋,起身时看见弟弟林强正趴在炕桌上写作业,铅笔头在算术本上戳出一个个小洞。
"姐,你真要去广东?
"弟弟突然抬头,铅笔尖还悬在"3+5"的算式上。
他去年刚上小学,书包是娘用碎布拼的,边角己经磨出了棉絮。
林晓没回头,抱起麦秸往灶房走。
锅台边的黑陶水缸映出她的影子:齐耳短发被汗水浸得贴在脸颊,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臂。
十六岁的姑娘,身量还没长开,眼神却比同龄人沉得住气。
"去呗,"娘往灶膛里添着柴,火光照亮她眼角的皱纹,"你王老师说了,那是大工厂,管吃管住,一个月能挣三百呢。
"柴火噼啪响,锅里的玉米糊糊开始冒泡,散发出寡淡的香气。
三百块。
林晓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她想起爹过年时喝醉酒的话:"等开春把那头老黄牛卖了,给强子攒学费。
"卖牛的钱还不够弟弟三年小学的书本费,而她一个月就能挣三百。
2职中的最后一堂课,黑板上用红粉笔写着"分配就业"西个大字。
王老师站在讲台上,蓝布中山装的领口别着钢笔,唾沫星子随着手势飞溅:"同学们,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东莞寮步镇,全国最大的工业区,电子玩具厂,流水线作业,轻松体面!
"教室里嗡嗡作响。
前排的李娟用胳膊肘碰林晓:"听说广东的楼比咱们县城的百货大楼还高?
"她爹是村支书,书包里总装着苹果味的硬糖。
林晓没接话,低头摩挲着课本里夹着的书法奖状——那是去年全县职中比赛得的二等奖,奖品是一支英雄牌钢笔,她舍不得用,藏在枕头底下。
散会后,王老师把林晓叫到办公室。
木桌上的搪瓷缸积着茶垢,墙上贴着"教书育人"的标语。
"林晓啊,"王老师呷了口茶,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你字写得好,到了厂里说不定能当个文书,不用下流水线。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表格,"填这个,交五十块报名费,明天一早火车站集合。
"五十块。
林晓攥紧了口袋里的布包,里面是娘卖鸡蛋攒的三十块钱。
她咬了咬嘴唇:"老师,我...""这钱是押金,"王老师打断她,把表格塞到她手里,"进厂满三个月就退。
多少人抢着去呢,你不去有的是人去。
"那天晚上,林晓在油灯下填表格。
娘坐在旁边纳鞋底,针脚在麻线上穿梭。
"五十块我去跟你三婶借,"娘突然说,顶针在油灯下闪着光,"你爹那边我去说。
"林晓笔尖一顿,墨水在表格上晕开一个黑点。
她想起上个月爹蹲在门槛上抽烟的样子,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啥,早点嫁人换彩礼给强子盖房。
"3绿皮火车像条疲惫的巨蟒,在铁轨上爬行了三十六个小时。
林晓挤在硬座车厢连接处,背靠着冰冷的铁皮,脚边塞着那个装着两件换洗衣裳的蛇皮袋。
空气里飘着泡面味、汗味和劣质烟草味,过道里躺满了人,此起彼伏的鼾声比火车的轰鸣还响。
李娟从前面挤过来,手里拿着半包饼干:"吃点?
我妈塞的,奶油味的。
"她头发梳得整齐,不像林晓,短发早就被汗水浸得乱糟糟。
林晓摇摇头,从布包里掏出干硬的馒头。
她己经两天没怎么合眼,窗外的风景从绿油油的麦田变成光秃秃的丘陵,又变成连绵的厂房。
同村的狗蛋蹲在对面,正跟人吹嘘:"我表哥在深圳工地搬砖,一天能挣二十!
""哐当——"火车猛地刹车,车厢里的人东倒西歪。
林晓扶住旁边的铁栏杆,看见窗外闪过一块路牌:东莞东站。
站台上挤满了举着纸牌的人,上面写着"招工""包吃住"。
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挤到她们面前,夺过王老师手里的名单:"是职中的学生吧?
跟我走,厂里车接!
"他身上的香水味呛得林晓首皱眉。
面包车在尘土飞扬的路上颠簸了半个钟头,停在一栋灰色的三层楼前。
大门上挂着"东兴玩具厂"的牌子,铁栏杆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
穿蓝色工衣的工人排着队往里走,每个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像一群被驱赶的羊。
"先交身份证,"花衬衫男人拿出一个铁盒子,"统一保管,防止你们乱跑。
"他接过林晓递来的身份证,随手扔进去,发出哐当的响声。
宿舍在厂房后面,红砖砌的平房,窗户糊着塑料布。
八张上下铺挤在十几平米的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汗味。
上铺的女孩探出头,嘴里嚼着口香糖:"新来的?
赶紧收拾,等下要军训。
""军训?
"林晓愣住了。
"就是站军姿,"女孩翻了个白眼,"老板说要培养纪律性。
对了,下个月工资押着,干不满三个月不给。
"林晓的心沉了下去。
她走到窗边,掀开塑料布往外看。
远处的厂房冒着黑烟,天空是灰蒙蒙的。
几只麻雀停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
4晚上十点,林晓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白天站了八个小时军姿,脚后跟磨出了水泡,教官的皮带抽在旁边女孩身上的声音还在耳边响。
同屋的女孩们此起彼伏地叹气,有人在偷偷哭,压抑的抽泣声混着窗外的机器轰鸣。
林晓摸出枕头下的钢笔,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路灯微光,在手心写着字。
一撇一捺,是"家"字。
钢笔尖戳得掌心生疼,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想起王老师说的"轻松体面",想起娘纳鞋底的身影,想起弟弟趴在炕桌上写字的样子。
黑暗中,林晓握紧了拳头。
不管怎样,她得留下来。
为了那三百块工资,为了五十块押金,也为了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也许,真的能改变命运呢?
窗外的月光惨白,照在厂区的空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远处的流水线还在运转,机器的声音永不停歇,像是在为这座城市唱着单调的夜曲。
林晓闭上眼睛,把脸埋进散发着霉味的枕头里。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