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最后一丝暖意被虎头杖砸得粉碎。
宋子明挺着嶙峋的脊梁,炭灰混着血痕在他脸上勾出狰狞图腾。
碎裂的石炭像墨色星辰溅在崔永年簇新的羊皮靴面上,腾起的黑雾模糊了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老脸。
“反了!
反了天了!”
崔永年的咆哮撞在土墙上,震落簌簌灰土,“把这孽障捆去祠堂!
请家法!”
麻绳带着冰碴勒进宋子明手腕的刹那,土炕上骤然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宋周氏枯枝般的手扒着炕沿,整个人蜷成虾米,暗红的血沫子溅上补丁摞补丁的棉被。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白上翻,蜡黄的脸迅速蒙上一层死灰。
崔宝田嫌恶地捂鼻后退:“晦气!”
宋子明像被捅穿的兽,嘶吼着挣断半截麻绳扑到炕边:“阿娘——!”
他抖着手去掐她虎口,那穴位是陈夫子教他认字时顺嘴提的救命法。
指尖下脉搏微弱得如同将断的蛛丝。
崔永年浑浊的老眼扫过炕上濒死的妇人,又落到少年被麻绳磨出血痕的手腕,虎头杖在地上重重一顿:“贱命倒硬!
今日算你撞了血光煞,家法且记下!
宝田,走!”
他转身踏过地上冷却的药渣,貂绒袍角拂过门槛,留下一句冰锥似的警告:“再碰石炭,连你娘这口薄棺也省了!”
风雪从破门洞灌入,卷着崔家仆役远去的哄笑。
宋子明把脸埋进阿娘冰冷的掌心,喉头滚动着铁锈般的腥气。
土墙上,那根简陋的竹管仍在幽幽吐着青烟,像一道悬在深渊上的独木桥。
冰河开裂的声响惊醒宋子明时,天刚麻灰亮。
他正用半截炭头在渗水的土墙上勾画导烟管的改良图——昨夜烟气倒灌,熏得他两眼刺痛。
院墙外骤然炸开的哭嚎声撕碎了清晨的寂静,凄厉得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老鸦。
“龙王爷收租喽——!”
崔宝田骑着一匹枣红骏马,鲜亮的锦缎袍子在枯败的田野里扎眼得很。
他扬着马鞭,鞭梢划破寒风,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咻咻声,有意无意扫过田埂上几个呆立的农人:“哭丧顶屁用!
我爹发话了,交不起佃租的,拿自家崽子抵债!”
宋子明冲出柴门,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
村东头三十亩薄田裂开无数道饥渴的大嘴,地皮翻卷如龟甲。
陈夫子家那两亩秧苗全枯成了蜷曲的黄毛,在晨风里瑟瑟发抖。
几个枯瘦如柴的老农跪在浑浊的渠边,用豁口的破瓢舀着泥浆水往干裂的田里泼,浑浊的水还没渗进土缝就哧哧蒸发,只留下一圈圈绝望的印子。
他们的喉结疯狂滚动着,像离水的鱼。
“看什么看?”
枣红马喷着白气停在宋子明面前,崔宝田居高临下,鞭梢几乎戳到他鼻尖,“宋大匠人,有本事再弄个石炭炉子,把你这寒门耗子洞烤暖和点?”
宋子明没看他。
他蹲在龟裂的河滩边,看浑浊的漩涡卷走一片枯叶。
昨夜他在陈夫子偷偷塞给他的那本残破《河渠志》里,见过一种叫“筒车”的物事,巨大的木轮缚着竹筒,借水力转动提水。
可那需要上好的桐油、铁轴、整根的巨木……他目光扫过河滩上散落的破陶罐碎片,又掠过被淤泥半埋的烂竹筐,最后死死钉在歪脖子老柳树上——去年春雷劈断的巨大树杈还悬在半空,枝桠上挂着一个残破的纺轮,在风里吱呀空转!
一道闪电劈进脑海!
接下来的日子,野马村河滩成了宋子明的战场。
他刨出淤泥里半朽的船板,用石片削出粗糙的榫卯;他拆下老柳树上那个布满蛛网的破纺轮,磨平断裂的木齿;他翻遍村尾的垃圾堆,寻来十几个豁口的破陶罐。
陈夫子背着人,偷偷塞给他一捆搓好的草绳和半块松脂。
第七日破晓,一个怪物在河滩诞生。
巨大的柳木轮被草绳和松脂死死捆扎在断树桩上,歪斜却倔强地挺立。
十几个破陶罐用树皮绳绑在轮缘,如同巨兽身上丑陋的鳞片。
浑浊的河水冲击着轮辐,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像垂死者的骨骼摩擦。
木轮艰难地转动起来,破陶罐沉入水中,舀起浑浊的泥浆,又随着轮转升到半空——“哗啦!”
第一股水流,混浊却带着河底凉气,猛地倾泻进架设好的竹槽!
竹槽是用劈开的毛竹打通竹节连成的,歪歪扭扭,一路延伸向龟裂的田埂。
水流顺着竹槽奔涌,像一条苏醒的土黄色小蛇,一头扎进王三家那片焦渴的秧苗地里!
“龙……龙王爷显灵了!”
老农王三噗通一声跪进泥浆里,枯树皮似的手颤抖着捧起那浑浊的水,浑浊的眼泪混着泥水滚落,“活了!
秧苗活了!”
更多的农人从西面八方涌来,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转动的木轮和奔流的水槽。
欢呼声如同沉闷许久的春雷,在死寂的河滩上炸开。
这惊雷般的欢呼,惊动了官道上一辆正缓缓驶向野马村的青呢车驾。
描金的车帘猛地被一只戴着翠玉扳指的手掀开。
崔家管事崔福阴鸷的眼扫过河滩上那架怪模怪样却转得正欢的水车,又掠过田埂上沸腾的人群,最后钉在木轮旁那个满身泥泞、正用力扳动一根撑杆调整角度的瘦小身影上。
他嘴角向下狠狠一撇,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欢呼:“私动河道,毁伤地脉,惊扰水族——按《永业律》,杖一百!
给我砸了这妖物!”
几个如狼似虎的崔家健仆应声扑上!
铁锄、木棒带着风声狠狠砸向那吱呀作响的柳木骨架!
“咔嚓!”
一根主撑杆应声断裂!
“哐当!”
几个破陶罐被砸得粉碎!
“吱嘎——轰!”
巨大的木轮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轰然倾塌!
浑浊的河水裹着碎裂的木片和陶片西散奔流,如同怪兽流出的污血。
宋子明像一头被激怒的幼豹,抓起地上半截断裂的纺轮木轴,嘶吼着冲向离他最近的一个仆役!
“滚开!”
那满脸横肉的仆役狞笑一声,蒲扇般的大手轻易攥住他瘦弱的腕子,像掼一袋破麦子般将他狠狠甩了出去!
天旋地转!
冰冷的、带着腥味的泥浆猛地灌入他的口鼻。
视野瞬间被浑浊的泥水覆盖。
他在泥泞中挣扎,试图撑起身体,沉重的泥浆却如同无数只手将他死死摁住。
透过糊满眼帘的泥浆缝隙,他看见陈夫子跌跌撞撞地从村里奔来,灰白的胡子在风中乱颤。
老人怀中紧紧抱着的几卷书册,因这剧烈的奔跑散落开来,其中一本蓝布封皮的旧书“啪”地掉落在泥水里,就在宋子明眼前。
封皮被泥水浸透,上面几个模糊的墨字在浑浊中格外刺眼——《九章算术》。
而摊开的书页下,正压着他昨夜用树枝在河滩沙地上反复勾画、最终被自己用脚抹去的——齿轮咬合图!
泥水呛进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宋子明剧烈地咳嗽着,目光却死死穿过泥浆,钉在不远处崔福腰间——那串黄铜钥匙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晃荡,其中一枚钥匙柄上,清晰地刻着一个“仓”字。
那是野马村崔氏族库粮仓的钥匙。
泥浆漫过嘴角,他舔到的不再仅仅是腥甜,还有一丝冰冷的、淬火的铁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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