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班后的“自由时间”，是避难所给予居民唯一一点喘息。
但所谓的自由，也只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稍大的牢笼——公共休息区。
惨白的灯光下，人们或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或独自坐着发呆，或在角落的棋牌桌上进行着无声的博弈。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精打采的倦怠。
13-77没有加入任何人。
他端着配给水杯，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
杯中的水微微晃动，映出他略显苍白的脸。
他需要绝对的安静和独处。
口袋里的录像带沉甸甸的，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奥佛西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仿佛无处不在，在每一个监控探头的红灯后面注视着他。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咚咚作响，每一次搏动都在提醒他怀揣的禁忌。
他强迫自己小口喝着水，目光放空，像其他人一样麻木地消耗着时间。
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哪里？
哪里才能安全地观看这卷致命的东西？
宿舍是六人间，毫无隐私。
工作区域布满监控。
公共盥洗室？
那里有监控死角，但时间短暂，人来人往风险太大。
一个地方突兀地跳进脑海——位于净水处理中枢下层、靠近废水回收管道的那个废弃设备间。
那里堆满了损坏待修的泵机和零件，空气污浊，弥漫着机油和锈水的浓重气味，平时极少有人涉足。
更重要的是，因为靠近辐射隔离区域，那里的监控探头在几个月前一次小规模泄露后就故障了，一首未被修复，成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危险，但或许可行。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爬行。
终于，模拟日落的灯光开始变暗，预示着就寝时间临近。
人群开始像退潮般涌向宿舍区通道。
他混在人群中，耐心地等待时机。
当人流经过一条通往下层维修通道的岔路时，他迅速瞥了一眼监控探头——红灯依旧恒定地亮着，但他知道，那只是虚有其表。
趁着无人注意的瞬间，他身体一侧，敏捷地闪进了那条光线昏暗的岔路。
脚步声淹没在主通道的嘈杂中。
他快步下行，避开偶尔路过的维修人员。
越往下走，空气越差，管道运行的低吼声也越响。
终于，他找到了那个设备间。
门锁是坏的，他轻轻一推，生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呻吟。
一股浓烈的铁锈、机油和某种腐败的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堆满了各种废弃的金属部件，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油污。
只有角落里一盏应急灯发出微弱、摇曳不定的红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他反手将门掩上，背靠在冰冷粗糙的门板上，大口喘着气，冷汗己经浸透了内衫。
这里的安全只是相对的，随时可能有人进来。
他必须快。
他摸索着走到最里面的角落，借着应急灯微弱的光，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黑色的方块。
找到一个相对干净、稳固的金属箱，他小心翼翼地将录像带放上去。
旁边就有一台布满灰尘、屏幕碎裂的老旧终端机，旁边连着一个同样老旧的投影读取装置。
他见过技术人员使用类似的设备读取存档的微缩胶片。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剧烈的心跳和手指的颤抖，凭着模糊的记忆，将录像带插入读取槽。
机器内部发出轻微的嗡鸣和咔哒声，接着，一束微弱的白光从投影口射出，在对面布满油污的墙壁上投下了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影。
图像质量很差，布满雪花点和扭曲的波纹，色彩也严重失真，如同褪色的旧梦，但足以辨认。
首先出现的画面，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天空！
那是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无边无际的、令人心颤的蓝色！
不是避难所穹顶模拟出的虚假天幕，而是真正的、浩瀚无垠的穹窿！
洁白的、蓬松的云朵像巨大的棉花糖漂浮其间。
阳光！
如此明亮、温暖、充满了生命力的金色光芒，穿透云层洒落下来，照亮了下方……绿色！
无边无际的、鲜活的绿色！
不是荧光灯下培养皿里蔫巴巴的苔藓，而是高大、挺拔、枝叶繁茂的……树！
成片成片的树林！
它们覆盖着起伏的山峦，一首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还有大片大片平整的、嫩绿的……草地？
像最柔软的地毯铺在大地上。
一个清脆的、带着无法抑制的喜悦和兴奋的声音响起，是年轻女性的声音，背景还有悠扬舒缓的音乐，他后来才知道那叫小提琴：“快看！
马克！
那边！
那边有只松鼠！
天啊，它抱着坚果的样子太可爱了！
还有那些花！
公园里的郁金香都开了！
红的、黄的、粉的……像彩虹落在了地上！
你看那湖水！
蓝得跟宝石一样！
真想跳下去游个泳！”
镜头随着声音晃动，捕捉着公园里的一切：奔跑的孩子，牵着手的情侣，草地上野餐的家庭，天空中掠过的几只白色飞鸟……他整个人僵住了，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喉咙发紧，眼眶刺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世界！
阳光、蓝天、绿树、飞鸟、笑容、自由奔跑的生命……这一切词汇在避难所的教育里是空洞的概念，甚至被描绘成危险的、导致毁灭的诱因。
他曾以为那只是比喻，是夸张的警示。
但现在，这些色彩，这些声音，这些蓬勃到几乎要溢出屏幕的生命力，像狂暴的洪水冲垮了他认知的堤坝！
避难所灌输的一切——“地表是地狱”、“外面只有死亡辐射”——在这鲜活、明媚的画面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薄冰，瞬间碎裂！
“怎么可能……”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外面……是活的？
是……好的？”
就在这时，画面切换。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出现在屏幕中央，背景是一个有着巨大玻璃窗、能看到外面蓝天绿树的明亮办公室。
男人神情严肃，甚至带着一丝狂热，对着镜头说道：“……社会连续性计划，是人类未来的唯一保障。
但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生存。
十三号避难所，代号‘潘多拉之盒’，将承担起一项至关重要的长期观察使命——在完全封闭、资源受限、信息单向灌输的极端环境下，观察特定筛选人群的社会结构演变、心理耐受极限，以及……对‘外部即地狱’这一核心认知的接受度与维护机制。
我们需要知道，当‘天堂’被彻底遗忘，仅剩下对‘地狱’的绝对恐惧时，人类群体能维持多久的‘稳定’秩序？
这将为我们在真正废土上重建文明，提供最宝贵的……”男人的声音冰冷、理性，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13-77的脑海！
特定筛选人群？
长期观察？
对“外部即地狱”认知的接受度？
维护机制？
轰隆！
仿佛一个无声的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开！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为什么避难所的生活如此压抑窒息？
为什么“净化日”如此残酷高效？
为什么所有关于外界的描述都只有死亡和恐怖？
因为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他们不是灾难的幸存者，他们是实验品！
是关在巨大培养皿里的蚂蚁！
奥佛西和历任长老，就是冷酷的实验记录员！
所谓的“生存”，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持续百年的骗局！
一场以恐惧为锁链、以绝望为食粮的大型社会实验！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翻涌上来，他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被彻底愚弄、被当成实验小白鼠的滔天愤怒和屈辱！
胃里翻江倒海，他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绝望和燃烧的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就在这时，设备间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还有金属工具碰撞的叮当声！
越来越近！
“快！
这边！
B7槽下面的管道压力阀又报警了！
妈的，这破系统最近怎么回事？”
一个粗嘎的维修工声音响起。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以最快的速度扑向那台老旧的终端！
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僵硬不听使唤，慌乱地按向读取槽的弹出按钮。
“咔哒！”
录像带弹了出来。
他一把抓起那滚烫的方块，塞回口袋。
与此同时，“哐当”一声，设备间的门被粗暴地推开！
刺眼的手电筒光束瞬间扫了进来！
“谁在里面？”
一个警惕的声音喝道，光束在满是油污的设备间里乱晃。
13-77的心脏几乎要炸开！
他蜷缩在巨大废弃泵机的阴影里，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金属外壳，恨不得将自己融进去。
手电光柱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头顶上方几寸的地方，照亮了飞舞的尘埃，然后移开，落向别处。
“妈的，没人？
听错了？”
另一个声音抱怨道，“这鬼地方味道真冲！
赶紧检查完走人！”
两个维修工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手电光在角落里胡乱扫射。
13-77能清晰地听到他们靴子踩在油污地面上的声音，闻到他们身上浓重的机油和汗味。
他紧紧闭上眼睛，祈求着阴影的庇护，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肾上腺素在血管里疯狂奔涌，让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
光束几次掠过他藏身的角落，最近的一次甚至照亮了他脚下沾满油污的靴子边缘。
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行了行了，就一个破压力传感器误报！
虚惊一场！
走走走！”
一个工人不耐烦地喊道。
脚步声伴随着抱怨声渐渐远去，门被“哐当”一声带上，震落一片灰尘。
13-77瘫软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流下，浸湿了衣领。
刚才那短短的几十秒，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颤抖着手，再次摸向口袋里的录像带，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
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真实世界，和奥佛西冰冷目光下的谎言，在他脑中疯狂交织、碰撞。
真实的蓝天绿树……残酷的社会实验……他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黑色方块，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扭曲的慰藉。
这是唯一的证据，是他认知崩塌后抓住的第一块碎片。
他把它更深地塞进制服内袋，紧贴着怦怦狂跳的心脏，仿佛那是支撑他此刻不至于彻底崩溃的唯一支点。
他靠在冰冷的泵机上，急促的呼吸在污浊的空气里拉出白气，试图平复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心跳。
恐惧并未消失，但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燃起的、想要撕碎这虚假牢笼的愤怒——正在恐惧的灰烬中熊熊燃烧。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尖锐、频率高到令人牙酸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避难所底层沉闷的空气！
不同于“净化日”的警铃，这警报声短促、密集、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疯狂意味！
红光，刺眼的、旋转的警示红光，瞬间充斥了设备间狭小的空间，将油污的墙壁映照得如同血池地狱！
紧接着，避难所无处不在的公共广播系统被强行切入，奥佛西那低沉、沙哑，此刻却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声音响彻每一个角落，压过了刺耳的警报：“全体居民注意！
我是奥佛西长老！
立刻停止一切活动！
这不是演习！
重复，这不是演习！
净水中枢核心芯片——发生严重不可逆故障！
避难所生命维持系统遭遇最高级别威胁！
所有人员，立即前往各自指定紧急避险区域！
保持秩序！
等待进一步指令！
重复……”奥佛西的声音在警报的间隙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敲打在13-77的心上。
核心芯片故障？
最高级别威胁？
他脑中瞬间闪过B7槽那频繁闪烁的琥珀色警告灯，闪过奥佛西在净水中枢注视他时那深不可测的目光。
巧合？
不！
绝不可能是巧合！
录像带里那冰冷的话语——“长期观察”、“对核心认知的维护机制”——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
这所谓的“灾难”，这“最高级别威胁”，是否就是实验剧本里精心策划的下一幕？
是逼迫实验品走向预设路径的强力推手？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顾不上满身的油污。
身体里奔涌的不再仅仅是恐惧和愤怒，还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首觉在嘶吼：陷阱！
这是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血腥味的陷阱！
而他，13-77，很可能就是陷阱中央那等待被献祭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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