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都他妈给我滚!”
叶茂嘶哑的咆哮在空旷的洗手间里回荡,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毫不掩饰的崩溃。
他双手死死撑着冰冷的洗手台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
镜子里映出他狼狈不堪的脸,双眼布满血丝,脸色惨白如纸,头发被冷汗浸湿黏在额角,嘴角还残留着呕吐物的痕迹。
冷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混着生理性的泪水,砸在湿漉漉的地砖上。
陆晓瀚递过去的纸巾,就那么僵在半空。
他胖乎乎的脸上,最后一点试图弥合气氛、挤出来的圆场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望着叶茂剧烈颤抖的肩膀,听着那压抑的、如同受伤濒死野兽从喉管深处挤出的痛苦低吼,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无奈,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承认的同情。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纸巾放在洗手台边缘干燥的地方,然后叹了口气,转身退出了洗手间。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残存的一丝暖意。
“咔哒。”
门锁落下的轻响,像一把冰冷的刀,干净利落地斩断了最后一丝与外界的联系。
叶茂被彻底隔绝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被浓重的屈辱、刺鼻的酒臭和他自己亲手制造出的冰冷回忆所包围。
世界终于安静了。
不,并没有。
只有水龙头那该死的、永不停歇的“滴答……滴答……”声,清晰得如同催命的鼓点,顽固地钻进他的耳膜,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残忍地锯着他紧绷到极致、随时会崩断的神经。
胃里还在翻搅,喉咙火烧火燎。
然而,比这生理上的折磨更甚的,是脑海里不断闪回、无法驱散的画面碎片,带着刺眼的强光和尖锐的噪音,反复轰炸着他脆弱的意识:林繁那双淬了冰、带着鄙夷和凶狠的眼睛,那句“你真让我恶心”的冰冷话语,自己失控的咆哮,还有……门口那三双写满震惊、探究、失望甚至玩味的眼睛。
尤其是徐芳最后那个失望的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他叶茂,在徐芳甚至更多人眼里,大概彻底成了一个酒后失德、对同性同学进行霸凌(更或者说是意图不轨)的混蛋。
“以身抵债……敢不敢?”
这句带着酒气和孤勇的混账话,此刻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
“砰!”
沉闷的响声伴随着指骨传来的剧痛,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混乱和羞耻。
他到底干了什么?
他怎么能……怎么能对林繁说出那种话?!
做出那种扑上去的、意图明显的动作?!
那三万元……那些偷偷摸摸的帮助……难道潜意识里,他真的……真的藏着那样龌龊不堪的心思?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心,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痉挛,他猛地弯下腰,再次对着水池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被胃酸灼烧得剧痛,却只吐出一些酸涩的胆汁和清水,带着绝望的灼热感。
外面,隐约传来包间方向模糊的喧闹声,嬉笑声,碰杯声,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而温暖的世界。
他知道,林繁绝对不会再回去了。
这场原本为了庆祝锦城高考状元而设的“庆功宴”,对他和林繁而言,己经彻底沦为一场灾难性的闹剧。
他亲手砸碎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洗手间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陆晓瀚那张胖脸探了进来,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翼翼,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醒了什么沉睡的凶兽:“帽子……你好点没?
杆子他们……说差不多该散了。
你……能走吗?”
叶茂没有回头。
他甚至没有力气转动一下僵硬的脖子。
喉咙里像堵着一把滚烫的沙砾,他极其困难地挤出一点沙哑的气音:“……走吧。”
他胡乱地用冷水抹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看也没看陆晓瀚,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了这个让他恨不得立刻失忆的地方。
走廊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回到包间,里面杯盘狼藉,气氛有些异样。
看到他进来,原本还在闲聊的猴子、包子、杆子等人瞬间安静了一下,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带着探究和一丝古怪的沉默。
徐芳己经不在座位上了。
“嗳,帽子,没事吧?”
杆子站起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努力维持着一贯的温和,试图在这片令人难堪的寂静里凿开一道缝隙。
“没事。”
叶茂声音沙哑,抓起椅背上自己的外套,“走吧。”
他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些目光。
陆晓瀚赶紧结了账(叶茂之前己经预付了不少订金),一行人沉默而出,离开了“鸿运楼”那金碧辉煌,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大门。
夜晚的风带着初夏的凉意,扑面而来,吹在叶茂依旧滚烫的脸颊上,稍微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酒气残留,却吹不散心口那块铅坠般的沉重。
陆晓瀚犹豫着,凑近一步道:“帽子,我送你……不用。”
叶茂生硬地截断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
他几乎是带着点自暴自弃的狠劲,抬手拦下了一辆空出租车。
车门打开又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些形形色色、讳莫如深的目光。
车子启动,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飞速倒退。
叶茂疲惫地靠在座椅上,闭上眼。
然而,黑暗中,林繁那双冰冷的、带着鄙夷的眼睛,还有自己失控扑上去的画面,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反复鞭挞着他。
胃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脑海里闪现着那些曾经的画面,像一卷被粗暴拉扯的、磨损严重的旧胶片,一个接一个,带着杂音和跳帧,不停地闪现、破碎、重组:一个孩子身体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小动物般的悲鸣;一个少年在省实外面的绿荫道上,滑步跪倒在地,压抑不住的啜泣;一个青涩单薄的背影,肩膀微微垮塌着,沉默地隐没在一屋暗灯的阴影里……完了。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绝望地响起。
他和林繁之间,那点好不容易在高中后期建立起来的、脆弱的联系,被他亲手砸得粉碎。
或许,连那点“联系”,也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锦江沉默地流淌,倒映着两岸的万家灯火,像一条缀满碎钻的黑缎。
林繁并没有回家。
他独自一人走在江边的步道上。
夜晚的江风很大,带着湿润的水汽,吹得他单薄的校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
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旷的步道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走得很慢,脚步机械而沉重,仿佛要将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他走出鸿运楼的气力都在这漫长的步行中消耗殆尽。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上了一张冰冷的面具,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死水般的平静。
唯有插在校服裤袋里的那只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紧到变形,无声地泄露着内心正经历着怎样汹涌的暗流。
叶茂那些带着控诉般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钢针,穿透他强装的平静外壳,狠狠扎进他刚刚被“状元”光环勉强缝合、还远未结痂的伤口深处。
那些伤口下面,是更久远、更深沉的黑暗。
“我他妈就是恶心!
我恶心巴巴地帮你租房!
帮你瞒着你那赌鬼爹的破事!
我恶心地掏空自己的小金库给你还那要命的高利贷!
我恶心地像个傻子一样偷偷摸摸给你买手机!”
“你以为我图什么?!
……我他妈就是犯贱!
我就是看不得你……”还有那句……那句让他浑身血液都瞬间冻结的——“以身抵债……敢不敢?”
恶心。
犯贱。
以身抵债。
这些词语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窒息感。
他承认叶茂的帮助,那些钱,那个手机,甚至那份笨拙的关心,都曾在他最黑暗的时刻带来过一丝微光。
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但这份“帮助”,此刻被叶茂用如此不堪、具有羞辱性的方式撕开,露出了底下可能连叶茂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扭曲的动机。
原来,在叶茂眼里,他林繁,就是一个需要施舍、甚至可以用“身体”来偿还债务的可怜虫?
那些帮助,都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和隐秘的、令人作呕的期待?
江风吹得他脸颊生疼,眼眶却干涩得厉害。
他停下脚步,扶着冰冷的栏杆,望着脚下黑沉沉的、奔流不息的江水。
水面倒映着对岸璀璨的灯火,一片繁华喧嚣,却与他此刻的心境隔着一个世界。
他不需要同情,尤其不需要掺杂着如此肮脏念想的“同情”。
他林繁能走到今天,靠的不是任何人的施舍,而是咬着牙从泥泞里一次次爬起来的冲劲、狠劲、韧劲。
叶茂的“帮助”,他记着!
钱,他一定会还,连本带利地还!
但这份“情谊”,连同今晚那场荒诞的闹剧,都该彻底埋葬在这冰冷的江水里。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徐芳的名字。
林繁看着那跳动的名字,眼神没有任何波澜。
他没有接,任由铃声在空旷的江边固执地响着,最终归于沉寂。
他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安慰。
他只需要绝对的、不被打扰的安静。
状元的光环,媒体的追捧,旁人的羡慕或嫉妒……这一切喧嚣,都抵不过此刻心底那片被彻底冒犯、被狠狠践踏后的荒原——冰冷刺骨、寸草不生。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冷空气,挺首了被风吹得有些瑟缩的脊背。
路灯的光线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双曾经空洞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一种比江水更深沉、更坚硬的冷光。
那是一种彻底斩断过往、隔绝一切的决绝。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繁华的灯火,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沉默而坚定地融入了城市更深沉的夜色里。
夜还很长。
属于“锦城状元”林繁的喧嚣才刚刚开始,而属于少年林繁的某些东西,在今夜,似乎己经彻底死去了。
另一边,叶茂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空荡荡的家,他庆幸此刻父母去了外地看望爷爷。
他甩掉鞋子,一头栽进客厅宽大的沙发里,像一滩烂泥。
宿醉和心力的双重透支让他头痛欲裂,胃部持续传来隐隐的钝痛。
他摸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里刺得他眯起眼。
手指无意识地点开了那个系统默认头像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他发出的“鸿运楼”地址,下面是林繁冰冷的“收到”。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想打字,想道歉,想解释,想说自己喝多了都是胡言乱语……手指悬停在屏幕上,微微颤抖着,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解释什么?
怎么解释?
那些话是他说的,那个动作是他做的。
任何解释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甚至更显虚伪。
林繁那句“你真让我恶心”,像一盆冰水,将他所有试图挽回的念头都浇灭了。
他烦躁地把手机狠狠扔到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身体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在混乱和痛苦中狂奔。
林繁冰冷的眼神,徐芳失望的目光,陆晓瀚复杂的表情,猴子玩味的撇嘴……各种画面交织闪现。
还有……林繁最后挣脱他时,屈膝顶向他小腹的那一下。
又快又狠,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和决绝。
那一顶,不仅顶在了他的身体上,更像顶碎了他心里某些根深蒂固的、关于林繁的认知。
那个曾经跪在尘土里、在他面前压抑哭泣的脆弱少年,早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淬炼出了一身冰冷的铠甲和足以致命的尖刺。
胃部的疼痛似乎加剧了,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狠狠搅动。
叶茂蜷缩起身体,把脸深深埋进沙发靠垫里,发出一声痛苦而压抑的呻吟。
他知道,有些东西,被他亲手彻底摧毁了。
而残局,才刚刚开始。
明天,当“锦城状元”的光环更加耀眼地笼罩林繁时,他叶茂,又该如何面对这被自己搞得一地狼藉的现实?
如何面对那些可能己经悄然传开的流言蜚语?
如何面对……林繁?
黑暗的客厅里,只剩下他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车水马龙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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