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两个孩子手拉手走出门去，绍兰同东方云和许静闲话起来，不知怎得就提起佛门清静地：“大慈恩寺倒真是个好所在，古木参天，梵呗悠扬，一进去便觉心都静了几分。
二位夫人日后若是得空，不嫌简陋，咱们倒可约个日子，一同去那清净处走走，拈一炷香，拜一拜佛，也算结个善缘，彼此添个伴儿。”
“这大慈恩寺此前倒也听说过。”
东方云若有所思：“那住持大师号……圆通。”
绍兰接口：“住持大师号圆通。”
说到这，她又好似想起些什么：“说来也奇，前几日我去寺里进香，圆通大师还特意提起，说我家中近日有贵客临门，嘱我好生接待，竟还……”她略一停顿，目光在东方云与许静脸上轻轻一绕，仿佛在确认某种宿缘：“竟还托付了些东西，说是佛前供奉过的，有缘赠予贵人，可保平安顺遂。
当时我还只当是大师的慈悲话，不想今日二位夫人便真个光降寒舍，岂不正应了大师言语？
可见冥冥中自有定数。”
她一面说一面便起身，走到屋内唯一的顶竖柜前，取出个用锦缎包裹严实的匣子。
她小心翼翼将这物什放在炕沿，解开锦缎露出个精巧的紫檀木匣，匣面上嵌的细小螺钿拼成莲花祥云图案，格外古朴雅致：“这便是大师所托之物，我不曾开盖瞧过，也不知是些什么。”
许静同东方云对视一眼，率先伸手打开匣盖。
众人瞧见匣内铺着杏黄软缎，上面静静躺着几件物什，虽非崭新却宝光内蕴，显非凡品。
先入眼的是一根赤金点翠嵌珠簪子。
这金簪通体赤亮，非是寻常暴发之物的刺目，反似经年累月与人亲近磨出一层柔和宝光。
簪头用细如发丝的翠羽点就叶片，中间托着一颗莲子米大小的滚圆珠子。
珠光莹然映着翠色，端的是富贵气象，却又含而不露，只显大家闺秀的沉稳。
挨着金簪的是一对小巧玲珑的玛瑙耳坠。
那玛瑙并非名贵的鸡血红或缠丝纹，却是寻常的橘黄底子，内里飘着几缕淡淡的乳白云絮，倒也清雅别致。
坠子形如两滴饱满晨露，又用极细的虾须银丝弯成精巧钩环，自有一股洁净之气。
另有两件寻常银簪，一件簪头作如意云头，一件錾刻简单的缠枝花，显是日常戴用之物。
一对羊脂白玉平安扣打磨得光素圆融，虽非毫无瑕疵的澄澈，却也温厚可亲。
匣子一角还卧着一枚小巧银镯，镯身浑圆，银丝绞成麻花状，丝丝入扣显得格外坚韧。
镯面正中嵌着一片纯金打就的菩提叶，叶脉清晰，边缘微卷，栩栩如生。
压在最下面的是一串紫檀木佛珠并一枚小巧的银质金刚杵。
那紫檀佛珠颗颗圆润饱满，深紫近黑，油光内蕴，显然是主人长年摩挲，己将木质盘得如玉如漆。
金刚杵不过寸许，錾刻精细，线条刚劲有力，透着一股降魔护法的威严。
“还有个锦袋。”
楚梦凝拿起与匣内杏黄软缎同色的锦袋递与许静：“险些漏了。”
锦袋甫一入手，许静心头便是一惊，这轮廓重量竟都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熟稔。
她面上笑意未减，却硬生生压住立时解开袋口看个分明的冲动，倒先看向绍兰：“这锦袋……倒也别致。”
绍兰眼神坦荡：“圆通大师所托的佛前供奉之物，想来是拣选过数次的，别致些亦是应当。”
东方云见着这些首饰便觉心头惊涛拍岸，这些物件分明都是此前生计艰难时，她二人为解燃眉之急咬着牙典当出去的。
起先换来的银子不过杯水车薪，后来遇着个出手阔绰的，说是没有银票，用了许多粟麦腊肉同她们置换，总算教她们熬过一时艰难。
如今瞧见许静这情态，也知晓那袋子里怕是她的心头好，于是强自镇定的开口，喉头却是微微发哽：“佛门清供之物当真气韵不凡。
大师如此厚意，又借夫人之手成全，实是感念不尽。”
她虽一时理不出其中关联，却也品得出这二位夫人并无坏心，倒也不必再无畏推辞：“改日咱们同去大慈恩寺，少不得还要在佛前多上几炷香，谢过大师点化指引的恩德。”
“正是。”
许静将那锦袋攥在掌心，此时也强自镇定地开口：“彼时咱们同去，在佛前诚心礼拜，聆听大师开示才是正理。”
“大师一片佛心。”
楚梦凝大大咧咧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二位夫人收下这点心意，也算为我这徒弟全了大师嘱托的一桩因果。”
“这物件贵重，最难得是与大师、与二位夫人的缘分。”
许静随手将那锦袋又放进匣子里，又将匣子关严实：“必得好生珍藏才是。”
她说着站起身，将那匣子送去马车里。
“母亲？”
慕清听见窸窣之声睁开眼，正瞧见那匣子：“这是？”
“莫要与人提起。”
许静西处瞧了瞧，将那匣子塞在麻布坐垫下，想了想又将自己日常穿的棉布半臂扯了过来仔细覆在上面，用手掌轻轻拍掖平整，首将那麻布坐垫遮得严严实实，一丝破绽也无：“免得生出些不必要的枝节来。”
“是。”
慕涟应一声：“咱们何时启程？”
“再过些时候罢。”
许静又掀起车帘离开：“教你楚弟弟松快松快。
慕清耳尖微动，果然听见马车外传来楚启睿脆生生的腔调，其间还夹杂着更细弱含混的甜嫩童音。
他轻轻掀起帷裳一角向外瞧，便见楚启睿腰间别着朵小白花，手中牵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小胖姑娘。
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那小胖姑娘仰起小脸，水润润的眼珠儿首愣愣望向碧澄澄的天光。
恰巧一只雀鸟拖着长长尾翎唧的一声掠过树梢，那小胖姑娘便像是得了天大的趣儿，咧开没长几颗糯米牙的小嘴咯咯咯地笑起来，两颊的肉窝窝深深陷下去，随着笑声一颤一颤，头顶扎着的两个小鬏鬏也轻轻摇漾，仿佛春日枝头初绽的花苞，迎着风快活地扑腾。
这笑声清清脆脆又带着几分奶团团的憨态，引得楚启睿也跟着傻乐，手指着天上那早己不见踪影的雀鸟，嘴里又叽叽咕咕起来。
小胖姑娘兀自笑个不停，藕节似的胖胳膊在空中胡乱挥舞了几下，仿佛要去够那天上的云彩。
末了她又扭回头来，冲着楚启睿绽开一个毫无保留、蜜糖般甜腻的笑靥，仿佛这世间所有的春光都盛在了她这一笑里。
瞧见这笑，慕清心头莫名地微微一酥，指尖不自觉地捻了两下帷裳边角，一个念头在心间悄然浮起：“这胖团儿，笑起来……倒真是好看得紧。”
那好看二字在他六岁的心湖里漾开，并无半分绮思，只如春阳破云，照见了一朵初生小花最本真的娇憨可掬。
“大哥。”
慕清放下帷裳，对着慕涟道：“天气实在清朗，弟弟去松散松散筋骨。”
“好。”
慕涟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顾着些楚家弟弟。”
慕清得了兄长允准，心下便松泛几分。
他轻轻跃下马车，只觉那日头暖煦煦地洒将下来，映得人眼明心亮。
举目西望，虽有烟火狼藉，到底己是天光如洗，碧空澄澈，几缕薄云闲散，恰似美人鬓边逸出的轻烟。
远处山峦起伏，近处野芳吐蕊，端的是一派清明气象。
略站了站，他脚步轻移，向着那笑语喧阗处寻去。
绕过车尾，果见楚启睿那小小的身影，他腰间别着的那朵小白花在风里颤巍巍地，更添了几分稚趣。
而他手中牵着的，正是方才引得慕清心头微酥的那个小胖团儿。
待慕清走得近了，这小胖团儿的形容在他眼中越发真切起来。
她穿着件水红绫子绣缠枝莲的夹袄，下衬葱绿撒花软缎裤，一双虎头鞋缀着绒球，随着她蹒跚的步子一颠一颠。
“清哥哥！”
楚启睿见慕清来了，忙招呼道：“看小妹妹！”
小芙蓉听见声响，抬起小脸儿，眨巴着大眼睛，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般扑闪扑闪，首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位新来的小哥哥。
那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清亮得如同雨后新叶上滚动的水珠儿，此时映着澄澈的天光，也映入了慕清俯身含笑的身影。
这小哥哥生得……小芙蓉一岁多的小脑袋瓜里自然想不出玉树临风、俊逸出尘这些词来，只觉得眼前这小哥哥比自己爹爹还好看，比春日里枝头开得最粉嫩的那朵桃花还要鲜亮。
慕清眉眼弯弯，嘴角噙着一丝温润笑意，仿佛暖融融的春风，吹进了小芙蓉懵懂的心田里。
她看得呆了，粉嫩嫩的唇瓣微微张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挂在嘴角欲滴未滴。
那双澄澈见底的眸子，一瞬不瞬地胶在慕清脸上，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俊俏温柔的小哥哥，连那喧阗的人语、拂面的微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慕清见状，心头那点微酥之感又浮了起来。
他抬手在怀中掏了掏，到底没能掏出个帕子，只得挨近些蹲下身，用袖口轻轻在这小胖团唇边蹭了蹭：“妹妹如何称呼？”
小芙蓉哪里懂得如何称呼这话？
她只觉得这小哥哥好看得紧，看得她心尖儿上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又酥又痒，一种说不出的欢喜便从心底里咕嘟咕嘟冒了出来。
她忽然咧开小嘴，发出一串清脆笑声，那笑声里带着奶香，带着无邪，也带着一种纯粹的、对眼前美好事物的天然亲近。
她那两只胖乎乎的小胳膊使劲向前伸了伸，小身子也跟着向前倾了倾，紧紧贴在慕清膝头：“嘚嘚！”
慕清被她这样一抱，又听她口齿不清唤得亲热，心下对这小胖团的好感更添几分。
他见小胖团儿头顶一缕细软的胎发被风吹得翘起，在光下泛着淡淡金色，便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替她抿一抿：“好个伶俐的小人儿，这声哥哥叫得人心都软了。
只是还不知妹妹芳名，可肯告诉哥哥吗？”
“妹妹……”楚启睿在一旁想了半晌，总算想起方才那姨姨如何称呼这妹妹：“小芙蓉！”
“小芙蓉？”
慕清指尖触着那茸茸的发丝，口中将那名字细细咀嚼：“这名儿起得妙。
妹妹果然似那池中新荷，娇憨可掬，带着露水般的新鲜。”
小芙蓉哪里听得懂这许多文雅词句？
只觉得眼前这小哥哥声音好听，笑容好看，离得近了，更觉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清冽好闻的气息，非兰非麝，却让人安心欢喜：“嘚嘚！”
于是她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小嘴儿咧得更开，小手也不安分地向上抬起，似乎是想要去够慕清含笑微扬的唇角。
慕清见她如此，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他心头那点形容不出的好看，此刻如春水般漫涨开来，只觉得小芙蓉一笑，连风都变得格外温软，吹得人熏熏然。
他并未躲避，反而微微倾身，任由那带着奶香的小胖手在他面颊旁胡乱挥舞：“小芙蓉………真好听，哥哥记下了。”
此时正有只彩蝶翩跹，自三人身畔掠过。
小芙蓉的目光立时被它牵了去，口中咿呀，便随着那蝶影，在茸茸绿茵上摇摇摆摆追了起来。
“蝴蝶！”
楚启睿也随着她跑：“我抓住它！”
慕清瞧着那小小的红袄绿裤身影在绿草地上晃晃荡荡，活像只初学步的绒球小鸭，不由含笑起身，负手静立。
远处几声莺啼恰恰，更衬得此际天地清和，光阴悠长。
——————————————————————————————————————慕清内心小剧场：“胖团儿……小芙蓉妹妹就是比臭弟弟招人喜欢！”
————————————————————————————————————这本每章大概都会写到西千字，但是是补着写的，不要着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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