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里市的夏天,总带着一股黏糊糊的咸味。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码头尽头的那片海就像被谁打翻了一罐铁锈色的油漆,翻卷着暗红的浪花。
海风从防波堤的缺口灌进来,把吊车的钢索吹得吱呀作响,也吹乱了星座额前那一缕挑染成月白色的长发。
她站在泊位边,双手抱胸,军靴踩着被海水泡得发黑的木板,目光追着远处那艘慢吞吞进港的散装货轮。
货轮的吃水线压得很低,显然装满了从内陆运来的钢材和铝锭——这些资源在如今的世道里,比黄金还金贵。
船艏漆着“和平鸽”三个大字,船舷却焊着一排崭新的20毫米机炮,炮衣都没拆,远看像给老母鸡套了层铁刺网,滑稽又辛酸。
“后塞壬时代”,报纸上是这么写的。
可对于生活在港口的人来说,这行字背后的意思很简单:海面依旧危险,但人类和舰娘总算把陆地守住了。
曾经被灰色雾气吞噬的航道,如今重新在地图上被涂成安全的蓝色;曾经被塞壬炮火照亮的夜空,如今换成了港区霓虹闪烁的广告牌——卖的是舰娘联名款防晒霜,买一送一,送的是尼古拉斯同款的鲨鱼睡袋。
星座低头看了眼手表——七点西十,比约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
她叹了口气,耳尖微微发烫。
迟到这种事,放在别的B级佣兵身上或许算个趣闻,放在她身上就是事故。
谁让她是“星河小队”的队长呢?
虽然只是B级,但B级也分三六九等,像她这种卡在晋升门槛、队员还不齐的小队,属于最尴尬的那一等。
“早呀,队——长——大——人——”懒洋洋的声音从背后飘来,尾音拖得比货轮的汽笛还长。
星座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那声音的主人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像刚被海浪卷上岸的海豹,连呼吸都透着敷衍。
尼古拉斯。
她今天依旧穿着那件休闲的灰色卫衣,帽子扣在脑袋上,只露出一撮翘起的蓝毛,像倔强的猫耳。
下身是黑色运动短裤,裤脚卷到大腿根,露出两条白得晃眼的腿。
她手里拎着一袋豆浆,吸管叼在嘴里,吸得滋滋响,另一只手拖着个比她人还高的折叠躺椅——那是她的“战备物资”,走到哪儿拖到哪儿,据说在战场上也能秒变睡眠仓。
“你又没穿制服。”
星座皱了皱眉,声音不大,却带着天然的清冷。
“制服洗了。”
尼古拉斯含糊地回答,眼睛还眯着,“昨晚陪兰利姐巡逻到两点,她说我衣服上沾了海鸥屎,硬扒下来扔洗衣机了。”
星座的视线落在她卫衣胸口那团可疑的污渍上——浅褐色,圆形,边缘晕开,确实像某种鸟类的排泄物。
她忍了忍,最终没追问。
和尼古拉斯相处的第一法则就是:别深究,深究会气死自己。
货轮终于靠岸了。
水手们开始抛缆绳,铁锚砸进海水的声音像一记闷雷。
星座抬手压了压帽檐,海军蓝的帽檐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收紧。
她今天穿的是正式的佣兵队长制服——白色短袖衬衫扎进黑色高腰军裤,腰带扣闪着银光,左肩披着墨蓝色的薄外套,后背用金线绣着“星河”二字。
那是她亲手设计的队徽,图案是六颗星星绕着一弯新月,寓意“再渺小的光,聚在一起也能照亮黑夜”。
可惜现在只有两颗星星亮着——她自己和尼古拉斯。
“人齐了?”
尼古拉斯把豆浆吸得见底,发出呼噜噜的空响。
“你说呢?”
星座反问。
尼古拉斯耸耸肩,躺椅“啪”地一声撑开,她整个人陷进去,像一块融化的黄油。
阳光穿过她卫衣的破洞,在锁骨投下一片斑驳的光斑。
她眯眼看着天空,忽然冒出一句:“今天天气不错,适合睡觉。”
星座没接话。
她习惯了尼古拉斯的跳跃思维。
这家伙能在五句话之内,从任务简报聊到今晚的炸酱面,再从炸酱面聊到塞壬的触手到底能不能涮火锅。
据说她以前在别的B级小队待过,后来小队解散了,才被她捡了回来。
具体原因没人知道,尼古拉斯自己说是“前任队长嫌我睡太多,把我踢了”,但星座在档案室看到过一份涂黑的报告,隐约提到“战场擅自脱离战线”几个字。
“F级护航任务,内容简单。”
星座翻开文件夹,纸张被她捏得沙沙响,“护送两艘渔船到南礁湾,往返六小时,预计遭遇敌情概率低于5%。”
“哦。”
尼古拉斯打了个哈欠,“那我可以睡五个小时。”
“你最好祈祷别遇到那5%。”
星座合上文件,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昨晚东煌分部收到情报,说南礁湾附近有塞壬侦察舰活动,虽然只有一艘,但——但我们是B级,打一艘侦察舰跟打蚊子似的。”
尼古拉斯接口,语气轻快得像在讨论下午茶点心。
她忽然坐首,卫衣帽子滑下去,粉毛乱糟糟地支棱着,“对了,队长,我昨天在码头遇到龙武了,她问我能不能加入咱们队。”
星座愣了一下。
龙武,那个总是抿着嘴、眼睛亮得像黑曜石的小驱逐?
她记得对方才51级,是一个C级佣兵,拘谨得像只受过训练的麻雀,连说话都先鞠躬。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得问队长,毕竟某人连队员宿舍的床位都舍不得多买一张。”
尼古拉斯咧嘴笑,露出尖尖的虎牙。
星座的耳尖更红了。
她确实抠门,那点钱都拿去给尼古拉斯换新型锅炉了——虽然那家伙只在实战里用过三次,其余时间都在宿舍当暖风机。
“回去再说。”
她转身走向泊位,军靴踏在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尼古拉斯拖着她的小椅子跟上,椅子腿刮擦地面,像某种钝器在锯木头。
路过宪兵亭时,亭子里的鞍山抬头看了她们一眼,镜片后的眼睛带着审视。
星座下意识挺首背,尼古拉斯却挥了挥手:“早啊,鞍山姐!
今天的辫子还是一样整齐!”
鞍山没理她,只是对星座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星座松了口气。
她知道鞍山在评估她们——B级佣兵小队,人员不足,任务完成率却高达92%,这在东煌分部是个微妙的存在。
有人说是运气,有人说是星座太拼命。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92%里有多少次是尼古拉斯在最后一刻“不小心”撞沉了敌舰,又有多少次是她自己把受伤的尼古拉斯背回港口。
“走吧。”
星座跳上泊位边的快艇,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
尼古拉斯把躺椅折起来扔进货舱,自己则挤进副驾驶,安全带随便一扣,脑袋靠着舷窗就开始打盹。
阳光透过玻璃,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层金色的绒毛。
星座侧头看了一眼,忽然觉得胸口有点闷——不是那种任务前的紧张,而是一种更柔软的情绪,像涨潮时漫过脚踝的温水。
“尼古拉斯。”
她轻声说。
“嗯?”
“等这次任务回来,我们去把新队员的合同签了吧。”
尼古拉斯没睁眼,嘴角却翘了起来:“好啊,不过我要靠窗的床位。”
“……那是我的。”
“现在是我的了。”
“对了队长!”
“怎么了?”
“新队员来得时候,我们还是别用快艇了呗,那样显得我们很抠。”
“不行,得省油。”
“……”快艇劈开海面,留下一道白色的伤疤。
远处,货轮的汽笛再次响起,像在为她们送行。
星座握紧舵轮,指节泛白。
她想起档案室里那些未完成的任务清单,想起自己每晚在宿舍用红笔划掉的训练计划,想起尼古拉斯偷偷给她塞的那包润喉糖——草莓味的,甜得发腻。
后塞壬时代,海平线上依旧漂浮着未知的阴影。
但至少此刻,快艇上的两颗星星靠得很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而这,对于一个B级小队的队长来说,己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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