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和中路168号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铁锚，然后猛地被拽起。眼前不是熟悉的黑暗，

而是晃动的、被高大树影切割的昏暗光线。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朽木的气息，

异常清晰。我发现自己正骑在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上，

颠簸地行驶在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林间土路上。参天巨木遮天蔽日，

枝叶在头顶形成厚重的穹顶，只有零星的光斑漏下来，像撒在地上的碎金。周围安静得可怕，

只有三轮车链条摩擦发出的单调“咔哒”声和我自己粗重的呼吸。我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小区轮廓，还有那个刻在脑子里的门牌——801号房。不知骑了多久，

树木渐渐稀疏，前方隐约出现一片低矮的建筑群。希望像微弱的小火苗，在胸腔里跳动起来。

我加快了蹬车的速度。小区外围是些风格杂乱的矮楼，比我记忆中破败许多。

我把三轮车费力地推到一棵格外粗壮、根系虬结的大树下停好。刚直起身，

就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小区入口附近，三三两两聚着些人。有的倚着墙闭目养神，

神态悠闲得与这诡异的环境格格不入；有的则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眼神扫视着我；还有几个，

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热情，朝我这边张望，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嘿！新来的？

”一个穿着褪色汗衫、皮肤黝黑的男人主动靠近，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找地方落脚？

还是…找路？”他的热情让我有些不适，但还是点点头：“找家。801号房，

你知道在哪栋吗？”“801？”汗衫男挠挠头，眼神飘忽了一下，

“听着有点耳熟…好像…在那边？”他随意指了个方向，正是小区深处。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职业短裤，看起来像是房产销售模样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

她手里还拿着一卷皱巴巴的纸，像是地图。“先生，看房吗？我们这里有精品户型，

刚空出来的，视野极佳！”她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声音清脆，

但眼神深处却藏着和我一样的茫然与疲惫。“不，我找801号房，回家。”我重复道。

女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迅速调整，压低声音：“801？那个单元…有点特殊。

我带你去看看？不过…”她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了，“这里…不太对劲，对吧？

我昨天还在带客户看样板间，一眨眼就在这林子边了。”她眼底闪过一丝真实的恐惧。

“你也？”我心中一动。“哼，装模作样。”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插了进来。

是个穿着灰色夹克、面容沧桑的大叔，他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

眼神锐利地在我们两人脸上扫过，“什么回家，什么看房…都省省吧。这鬼地方，

进来的谁不想出去？谁不想找条‘路’？”他特意加重了“路”字，

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小区深处一条被浓密灌木半遮掩的小径。我和售楼小姐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和一丝了然。看来这位大叔的目的，

也和我们一样——寻找离开这里的途径，无论那意味着什么。“那…一起？”我试探着问。

在这种地方，人多或许不是坏事。“随你们便。”大叔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售楼小姐——她让我叫她小陈——也点了点头，把那份无用的“地图”塞进了口袋。

我们三人，一个蹬三轮找家的我，一个迷途的售楼员，一个目的不明的大叔，

组成了一个临时的同盟，向着汗衫男指的方向，也向着大叔暗示的那条小径深处走去。

记忆像断线的风筝，只剩下模糊的方向感。我们穿行在几乎一模一样的楼宇间，墙壁斑驳，

窗户空洞。明明感觉“家”就在附近，明明记得应该左转再右转，

可那些熟悉的转角、标志性的小卖部，全都不见了踪影。更诡异的是，无论我们怎么绕，

总会看到指向“801栋”的标牌，蓝底白字，清晰无比，可顺着箭头走过去，

要么是死胡同，要么就是一片空地，或者干脆是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又来了！

”小陈指着一个钉在电线杆上的箭头标牌，语气带着崩溃，“看！801号房，

箭头明明指这边！可前面是什么？是垃圾站！昨天我就走到过这里！”“这路…会变？

”我喘着气，汗水浸透了后背。蹬三轮消耗的体力似乎在这梦境世界里也被真实地保留着。

大叔蹲下来，仔细看着地面，又抬头环顾四周高耸的、沉默的楼房。“不是路会变，

”他声音沙哑，“是我们找的东西…不在这层。”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向我和小陈，

“听说过…多重梦吗？”我和小陈都愣住了。“你是说…像电影里那样？梦里套着梦？

”小陈问。“可能吧。”大叔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也许我们现在在的这层‘世界’，

根本就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801’存在的层面。那个真正的‘家’，或者离开的‘路’，

在更深的地方…第三层？或者别的什么鬼地方。

”他指了指头顶那被树冠和楼宇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或者，

那条路…”他又指向那条被灌木遮掩、我们一直没敢贸然进入的小径，

“它可能真就是回家的路，只是我们被什么东西…挡在了外面，看不到入口。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我们一直寻找的终点，可能根本不在我们立足的这个世界里。

疲惫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涌上来。我们三人背靠着一堵冰冷的水泥墙，颓然滑坐在地上。

眼前的景象熟悉又陌生，这最后的“路”就在前方，却像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毛玻璃。

“我们…还能出去吗？”小陈抱着膝盖，声音带着哽咽。“不知道。

”大叔的声音第一次透出深深的疲惫，“但坐在这里，肯定等不到答案。”就在这时，

旁边一条岔路上，又踉踉跄跄走出三四个人影。他们看起来同样狼狈和迷茫，东张西望。

我们六个人，在这诡异的林中小区边缘，不期而遇。气氛沉默而尴尬。“嘿！”我鼓起勇气，

朝他们喊了一声，“你们…也找路吗？”其中一个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的男人转过头，

眼神警惕：“路？什么路？我在找…部落？不…我在…打猎？天啊，我到底在哪？

”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

另一个留着短发、看起来像东亚面孔的年轻男人用日语脱口而出：“ちょっと待って！

(Chotto matte! / 等等！) 这里是哪里？我刚才还在东京的地铁上！

”“そっか！(Sokka! / 原来如此！)”小陈下意识地用日语回应了一句，

随即惊讶地捂住了嘴。“啊！

Africa! My home! Jungle!” 黝黑的高个男人激动地比划着。

“Tokyo! Subway!” 日本青年也急切地指着自己。我、小陈、大叔，

互相看了看，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同时升起。“你们…都是…‘死’了吗？或者…睡着了？

”我艰难地问出这句话。短暂的沉默后，是七嘴八舌的确认。

…”“加班…趴在桌上…”“草原…狮子…”“地铁…突然停电…窒息感…”虽然语言混杂，

但核心信息拼凑起来，指向一个惊人的事实：我们，来自地球的不同角落，不同时间，

却因为某种原因死亡？深度昏迷？

同时坠入了这个奇怪的、被高大树木环绕的“小区”世界。“原来…都是地球的！

”大叔喃喃道，脸上的沧桑似乎被一种奇异的连接感冲淡了些。“天啊…”小陈捂住了嘴。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六人之间弥漫开来。恐惧依然存在，但多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温暖，

还有一种面对巨大未知时，人多力量大的微弱勇气。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生前的世界，

却在此刻共享同一个困境。“那条路！

”黝黑的非洲兄弟指着我们一直关注的那条灌木丛生的小径，眼神热切，“它感觉…不一样！

有风的味道！家乡的风！”“我们…要不要再试试？”日本青年看向我们最初的三个人。

我和小陈看向大叔。大叔沉默了几秒，用力点了点头：“最后一次。一起。”我们六个人，

排成一列，小心翼翼地拨开浓密的灌木，朝着那条幽深、未知的小径深处走去。

光线更加昏暗，脚下的路变得湿滑松软。空气中那股“家”的气息似乎更浓了，

801的门牌号仿佛就在前方闪烁，却又像海市蜃楼般无法触及。我们走了很久，

久到时间感都模糊了，但除了更深的树林和更浓的雾气，什么也没发现。

疲惫再次压垮了我们。我们停在原地，背靠背喘息。“还是…不行。”小陈的声音充满沮丧。

“也许…时机不对？”非洲兄弟说，带着一种原始的直觉。“或者…需要别的‘钥匙’？

”日本青年猜测。大叔望着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长叹一声：“今天…就到这儿吧。

再走下去，我们可能连回那个‘小区’的力气都没了。”一种奇异的预感降临在每个人心头。

仿佛知道这次探索注定到此为止，一种分离的时刻即将到来。“朋友们，”我开口，

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如果…如果还有下次，如果我们还能‘回来’，

或者以某种方式再‘遇到’…我们约定，还在这里，这棵大树下，或者这条路的入口，

再一起探索，怎么样？”“约定！”日本青年用力点头。

“Yes! Under the big tree!” 非洲兄弟伸出拳头。“好！

”小陈眼中闪着微光。大叔没说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