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厌厌风月

1 寒檐冰坠岑国冷宫，隆冬。檐角垂挂的冰棱，在呼啸的北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最终“咔嚓”一声，碎裂在积满污雪的青砖地上，溅起细碎的寒光。刺骨的冷意，

如同附骨之蛆，钻透破败的窗棂，渗入骨髓，凝结在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上。

岑枉裹着单薄的旧絮，蜷在冰冷的炕沿。角落里，老嬷嬷蜷缩成一团，

每一次咳嗽都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枯槁的手指蘸着浑浊的米汤，

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艰难地勾勒着蜿蜒的线条。

“殿下…看…这…是暮国…”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弱的光，声音断断续续，

被剧烈的咳喘撕裂，

…害了…将军府…害了…娘娘…” 大团暗红的血沫喷溅在刚刚画出的“暮国”疆域轮廓上，

像一朵朵狰狞的诅咒之花，瞬间被寒气冻成暗红的冰渣。岑枉沉默地起身，用冰冷的手指，

一点一点擦去她嘴角蜿蜒的血迹。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眼神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平静无波，深不见底。掌心紧攥的玄铁虎符，边缘深深硌进皮肉，

冰冷沉重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这是母妃悬梁自尽前夜，挣扎着塞进他襁褓的唯一遗物。

沉沙将军府的半壁兵权，母族三百余口血海深仇的唯一火种。十七年了，

这火种在冷宫的阴寒中非但未熄，反而在仇恨的浇灌下，灼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沸腾，

滋生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冷静与掌控一切的渴望。风雪肆虐的子夜，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滑过高耸冰冷的宫墙，

精准地落在岑枉陋室的窗前。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涌入，紧随其后的，是一道冰冷的锋刃，

精准地贴上他颈侧的动脉。“小殿下的冷宫，”来人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

在死寂中格外清晰。茶色的眼瞳在昏暗摇曳的烛火下流转着奇异的光芒，

像深潭中惑人的宝石，“守卫松懈得……比御史台的死牢还容易闯？” 火光跳跃，

映出来人过分俊美的侧脸，玄色夜行衣勾勒出挺拔的身形。是楚厌。

岑枉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却在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强行压下反击的本能。他抬眼，

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在那人倾身靠近、发丝被风吹拂撩起的瞬间，

猛地捕捉到他后颈处一抹猩红——指甲盖大小，形似一只折翼的血蝶胎记！

惊疑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楚丞相深夜驾临敌国冷宫禁地，”岑枉指尖微动，

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已从对方看似闲适实则处处透着防备的袖口缝隙中，

拈出一枚泛着幽幽蓝光的细针，针尖淬毒，寒意逼人，“是想替暮国……提前灭口？

” 声音平稳，杀意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楚厌非但不退，反而欺近一步，

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在岑枉耳廓上，带着一丝清苦的梅蕊气息。“错了，小殿下。”他轻笑，

手腕一翻，不再掩饰，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玉质温润与沉重感的东西，

重重拍进岑枉僵硬的掌心。“本相是来……送请帖。”借着微弱跳动的烛光，

岑枉看清了掌中之物——半块断裂的玉牌，断面狰狞，古朴的篆体刻着“承乾”二字！

玉质温润，却透着一股陈年血腥的悲凉气。承乾……母妃临终呓语里，似乎也提过这个地方。

“三日后，暮国使臣入宫。”楚厌的声音压低，带着蛊惑般的磁性，目光却穿透岑枉，

仿佛已看到了金銮殿的结局，“届时，本相请殿下看一出‘龙椅易主、旧血新偿’的大戏。

殿下务必……好好活着，亲眼看看。” 他深深看了岑枉一眼，身影一晃，

已如鬼魅般消失在风雪夜色中，只余下掌心那半块冰冷的“承乾”玉牌，

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清苦梅香，

以及……岑枉心头那丝被强行压下的、因未知而生的兴奋与更强烈的掌控冲动。

2 质子谋·玉生波澜三日后的金銮殿，朱漆高门洞开，暮国使臣鱼贯而入，锦袍玉带，

气焰熏天。高踞龙椅的岑帝，目光扫过阶下素衣垂首的少年，

冰冷地宣布了遣质子求和的旨意。“和敬王岑枉，敦厚温良，深明大义，为国分忧，

允……暮国之请！” 圣谕如同冰锥，钉死了岑枉的命运。群臣山呼万岁，声浪震天。

岑枉垂着眼，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玉雕，温顺无害。他的目光却越过喧嚣的人群，

精准地钉在王座下首、那个悠然自得把玩着琉璃酒杯的人身上——楚厌。指骨匀长，

动作优雅。这双干净好看的手，昨夜却在送抵冷宫的密信卷轴上，

朱笔批下龙飞凤舞、杀意凛冽的八个字：“留其性命，以制新皇。

” 他成了暮国新帝博弈中的一枚棋子，而这执棋之手，正是面前这位笑语晏晏的丞相。

岑枉心中冷笑，棋子？他才是真正的棋手。楚厌这张牌，他要用得淋漓尽致。

车队驶出岑国都城，一路向北。凤城外三十里驿亭，蹄声如雷，尘土飞扬。

暮国镇远将军宋述暮一身玄甲，领着一小队亲兵，如旋风般直冲至使团车队前勒马。

他翻身下马，目光越过众人，狂热地锁定楚厌的身影，几步抢上前，

竟伸手便欲去碰楚厌的手臂：“衡芜！此行千里迢迢，那些岑人可曾委屈了你？

你身子骨弱……”“将军！”楚厌唇角微勾，身形却已如游鱼般不着痕迹地侧滑半步，

避开了那只热情的手。玄色广袖随着动作翻飞，下摆掠过马鞍，

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瞬间暴露在日光下——那是一块完整的、雕琢着蟠龙云纹的羊脂白玉佩，

温润生光，在阳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华彩。宋述暮眼底热烈的火焰骤然冻结，

瞳孔深处漫上冰冷的阴霾与惊疑——他认得！这玉佩本是一对！

另一块此刻就静静躺在他贴身的口袋里！这是前朝承乾太子妃的遗物，

意义非凡……衡芜的这块，怎会……？嫉妒和猜疑瞬间啃噬着他的心。“宋将军慎行，

君臣有别。”楚厌的声音平稳，公事公办，但看向宋述暮的眼神却带着一丝警告，

“本相此行奉皇命接引和敬王殿下，一切顺利。当务之急，是送殿下入宫，面见吾皇。

”宋述暮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铁青。他死死盯着楚厌腰间那枚玉佩，又转向岑枉乘坐的马车，

一股被冒犯的怒火和莫名的嫉妒翻涌而上。“何须如此匆忙！

面圣也耽误不了片刻——”他语带刻薄，大步跨至车前，

铁手套已经攥住了那垂落的车帘穗子，“让本将军先见识见识，

令丞相大人亲自出使接回的岑国皇子，是何等风采！” 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

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楚厌如此“特殊”对待。“将军自重。”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车门“唰”地从内推开。素衣少年，长身玉立，如竹般挺拔清雅，

踏过满地散落的粉色桃花瓣，缓步而出。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宋述暮抓帘的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风声马蹄，

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难堪的微讽：“宋将军若想一睹岑国质子尊容，

告知一声便是。堂堂暮国上将军，何须亲自动手去掀车帘？

这便是暮国迎奉他国皇子的礼数吗？” 他的姿态温润有礼，眼神清澈无辜，却字字如针，

精准地刺在宋述暮的尊严上，瞬间点燃了对方压抑的怒火。风骤然卷起，

灌满楚厌宽大的玄色官袍袖口，猎猎作响。他微微侧头，

看着阳光下岑枉平静中暗藏锋芒的侧脸，那双茶色眼眸深处倏地漾开真真切切的笑意，

如同冰面破裂，碎开无数璀璨星芒。这少年，总是能给他惊喜，

也让他心底那点隐秘的期待悄然滋长。“王爷见谅，”楚厌的声音轻扬，

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目光扫过宋述暮铁青的脸，“将军不过是……念主心切，关心则乱了。

”他故意咬重“主”字，看着宋述暮眼底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不过王爷这出戏，

”他转向岑枉，眼尾微挑，带着一丝只有两人能懂的促狭，“可比当年在岑宫御花园里，

为了一只纸鸢就一脚把‘小乞儿’踹进荷花池，精彩太多了。” 他刻意提起往事，

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隐秘的……怀念？那个雪夜，他伪装成小乞丐执行任务，

却被这个冷宫少年无意中“救”了或者说“踹”了，那冰冷的池水和少年别扭的关心，

竟成了他灰暗童年里为数不多的亮色。岑枉心头微震，

一个模糊的雪夜画面闪过——冷宫高墙外，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乞丐，

眼巴巴望着挂在树梢的破风筝……他当时做了什么？似乎……真的踹了一脚？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一笑，那笑容温润无害，

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玩味：“楚相说笑了。年少顽劣，不足挂齿。

” 心底却因楚厌提起这桩旧事，泛起一丝涟漪。原来是他？那个小乞丐？难怪初见时，

那后颈的胎记和气息，隐隐有些熟悉。这意外的关联，让他对楚厌的兴趣更浓，

掌控的欲望也更加强烈。他喜欢这种将人过往握在手中的感觉。

看着宋述暮铁青着脸、失魂落魄离去的背影，楚厌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茶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利用宋述暮的嫉妒心达到目的，固然有效，

但看到对方眼中受伤的火焰，楚厌心底某个角落还是被轻轻刺了一下。他低声自语，

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宋述暮……离我远点，对你才是最好的。

” 这是利用后的疲惫，也是切割前的预告。他不想将宋述暮彻底拖入这滩浑水。

岑枉将楚厌这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冷笑。保护？楚厌竟想保护宋述暮？

这让他感到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他才是掌控者，楚厌在乎谁，不在乎谁，都应该由他来决定。

宋述暮？很好，又多了一枚可以牵制楚厌的棋子。他喜欢看楚厌挣扎的模样。

3 承乾血·暗夜交锋暮国皇城，森严如铁桶。在一个星月无光的深夜，

楚厌带着岑枉避开重重守卫，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

潜入皇宫最深处一片被遗忘的角落——承乾宫遗址。断壁残垣，焦木遍地，野草荒蔓疯长，

几乎要将那几根孤零零矗立的黢黑殿柱吞没。

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混合着焦炭和腐朽的奇异气味，如同亡魂的低泣。

岑枉沉默地走上前，指腹摩挲过一根半倒的焦黑巨柱。尽管烈焰肆虐，时光侵蚀，

柱础上阴刻的“承乾宫”三个字，依然带着亡魂的控诉，在惨淡的月光下幽幽浮现。

一种沉重的悲凉感，无声地压在他心头。楚厌没有看他，

径直走向废墟深处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他竟像是早已挖掘过无数次，

极其熟练地扒开碎石瓦砾，指甲缝里很快嵌满黑灰，露出半埋土中的一具细小骸骨。

他面无表情，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一脚踢开那副小小的骨架太傅幼子，

继续深挖。片刻后，他挖出了一个用层层油布包裹、浸透泥土的小铁匣。打开，

里面赫然是一卷边缘焦黑、字迹却依然透着血色的陈旧帛书——前朝血诏！他并未立刻递过，

而是伸出舌尖，极其自然地舔去了指尖沾染的污黑泥土和石屑，仿佛在品尝仇恨的滋味。

然后才将那半卷血诏塞给岑枉，又踢了踢旁边另一具高大些、散落的白骨太子太傅，

语声冷淡得像在说别人：“喏，

这就是那位……义正辞严‘大义灭亲’、指认我父王谋反的‘忠心耿耿’的太子太傅。

” 声音里是刻骨的恨意，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悲怆。在岑枉面前亮出这些，

等于把软肋交到对方手里，但他没得选。他需要岑枉的力。

岑枉借着微弱的月光快速扫过诏书内容，心猛地一沉。诏书指认谋反之人，

正是当年还是皇子的现任暮国老皇帝萧启！并且明确提及太子妃怀有遗腹子第三子，

“若得男丁，可承继大宝”。他猛地抬头看向楚厌：“血诏提及的三皇子……”“是我。

”楚厌打断他，唇角勾起一个冷到骨子里的笑，月华落在他半边脸上，如同冰雕，

“我那位‘好皇叔’，斩草未除根，又怕落人口实，更想把我当鱼饵，

就把我放在这金丝笼般的丞相之位养着。一条……拴着黄金锁链、随时可以勒死的狗罢了。

”他晃了晃手腕，似乎在感受着那条无形的锁链。“这锁链，就是另一块蟠龙玉佩。

在他手里。” 他看向岑枉，茶色的眼眸在暗夜中亮得惊人，

带着孤狼般的决绝和一丝……寻求理解的脆弱？“小殿下，你说……这血海深仇，该不该报？

” 他在赌，赌岑枉对复仇的渴望，赌他能理解这份恨意。就在这时，

岑枉后肩处猛地传来一阵尖锐无比的灼痛！那是楚厌在岑国冷宫“遇袭”时，

出“苦肉计”取信暮帝耳目、亲自将一枚带着复杂配方的特殊毒箭射入他身体时留下的伤口。

配方独特，当时两人约定以此毒带来的疼痛频率作为紧急联络暗号。

此刻这剧痛毫无征兆地爆发，

清晰地传递着楚厌此刻极度危险与急切的信号——有人监视接近？此处有埋伏？

岑枉眼神一凛，全身瞬间进入戒备状态，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他面上却依旧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安抚般的温和笑意，低声道：“有人。

” 心中却因楚厌方才流露出的真实情绪而震动，同时也涌起一股掌控一切的兴奋劲儿。看，

楚厌的软肋露出来了。他需要他。楚厌眼神骤变，茶色的瞳孔在暗夜中收缩如针尖。

他迅速将血诏收回铁匣，埋好，又踢了些浮土盖住痕迹。“走！”他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不容商量的急迫，一把抓住岑枉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尖冰凉。

岑枉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哆嗦。这一刻，

他们不再是互相利用的盟友，倒像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楚厌的紧张让岑枉有种奇异的满足——他在依赖他。几乎在他们消失的同时，

几道模糊的黑影像蝙蝠一样无声地掠过废墟上空——萧启的“影蝠”暗卫。

冰冷的杀气像实质的刀子，扫过他们刚才站的地方。离开废墟，确认安全后，

楚厌靠在冰冷的宫墙上，喘了口气。他看着岑枉，神色凝重：“宋述暮此人，刚直有余，

心机不足。宋家世代忠良，军中根基深厚。我的事…别把他扯进来。”他顿了顿，

望向皇宫方向，眼神晦暗，“他若知晓太多，对他、对宋家，都是灭顶之灾。

” 这是明着划清界限，也是他保护宋述暮的法子。他不想连累无辜。

岑枉看着他眼底藏不住的疲惫和一丝歉疚，心里冷笑更甚。保护？楚厌还想着保护别人？

天真！面上却温顺地点点头，声音柔和：“好。我明白。” 心里却打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