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齿复生

那一年，陈洛凡还不是从西域归来、满身风霜的归人，

只是镇国公府里那个最令人头疼的庶子。

他会用改装过的马匹在朱雀街上与御史台的仪仗赛跑，也会在国子监的比武场上，

用他那把鎏金错金的短刃，一剑劈开武状元之子的箭靶，只为赢得夏语彤的一瞥。而夏语彤，

也还不是独守空闺、眉间锁着愁绪的杨家寡妇。她是定国公府最耀眼的明珠，

手中的“烈火鞭”既能抽碎醉仙楼里无赖伸来的酒杯，也能在护城河边，撕下自己的裙裾，

笨拙却坚定地为斗殴受伤的陈洛凡包扎伤口。他们之间，有一个人尽皆知的“三年赌约”。

起因是陈洛凡在一次中秋宫宴上，当众夸口，说他三年之内，

必能凭军功挣得一个不输嫡子的前程，风风光光地来定国公府提亲。夏语彤当即应战，

赌他做不到。赌注，是一枚由她亲手断开的“缺齿玉璜”，一半在他那里，一半在她这里。

京城里的人都当这是少年人的玩笑话，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玉璜，

是比“三书六礼”更重的誓言。变故，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午后。一道加急的圣旨，

如晴天霹雳，砸进了镇国公府。圣旨上字字如刀，命镇国公府庶子陈洛凡，即刻束装，

编入西征大军，开赴西域边陲，不得有误。镇国公，陈洛凡的父亲，面色铁青地接了旨。

他知道，这是朝堂之上，兵部尚书杨胜利使得阴招。他的这个庶子，成了两派党争的牺牲品，

被远远地发配到了九死一生的沙场。陈洛凡接到消息时，

正在马厩里为他的爱马新配一副错银鞍辔。他听完传话家丁的话，

手里的工具“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没去质问父亲，也没去理会嫡母那幸灾乐祸的眼神。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去见夏语彤。是夜，月色如霜。

陈洛凡避开府里的巡夜家丁，如一只灵巧的狸猫，熟门熟路地翻上了定国公府高高的院墙。

他没敢走正门，此时此刻，他这个“戴罪”之身，只会给夏家带去麻烦。

他栖身于一棵老槐树的浓荫里，学着布谷鸟叫了三声，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很快，

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月下的回廊里。夏语彤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却又像是匆忙跑出来的，

发髻上的一支珠钗微微歪斜。她快步走到树下，仰头看着他，眼中没有质问，

只有压抑不住的担忧。“下来。”她的声音比月色还要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洛凡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她面前。他看着她，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最后却只化作一句粗粝的低语：“他娘的，我得走了。”夏语彤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但她倔强地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去多久？”“圣旨上没说归期。

”陈洛凡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缺齿玉璜”，月光下，玉璜的断口处锋利如昔。

他将玉璜塞进她冰冷的手心，“语彤，我们的赌约，怕是要延期了。”他顿了顿，

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等我。短则三年，长则五载，我一定会回来。

待我挣得军功，便用那军功，堵住所有人的嘴，然后回来，合上这块玉璜，娶你为妻。

”夏语彤紧紧攥着那半块冰冷的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缓缓抽出腰间的“烈火鞭”。陈洛凡以为她要发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而，

那条赤红色的软鞭，并没有带着凌厉的风声抽向他。鞭梢在空中划过一道温柔的弧线，

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缠绕上了他握着佩刀的手腕。一圈，又一圈。那力道，

不像是束缚，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承诺。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护城河畔的黄昏，

她撕下裙裾为他包扎伤口，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丝绸，烫进了他的心里。“我等你。

”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陈洛凡，你若死在沙场，

我便将这半块玉璜摔碎在你的灵位前。你若活着回来……我亲自为你合上它。”“好。

”他重重地点头，眼眶发烫。天将破晓，集结的号角声远远传来。陈洛凡最后看了她一眼，

翻身上墙，毫不犹豫地奔赴自己的命运。夏语彤站在原地，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晨曦的微光里。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的那半块玉璜，

和自己腕上被鞭子勒出的浅浅红痕。一阵风过，她终于忍不住，一颗滚烫的泪，

砸落在了冰冷的玉石之上。那一日，京城里的纨绔传说，踏上了远征的路。

而定国公府的烈火玫瑰，开始了她漫长而无望的等待。他们都以为，只要信守承诺，

未来就还有希望。他们谁也不知道，命运的罗网，早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收紧。

朝堂的倾轧，家族的逼迫，将会把这份建立在玉璜与鞭痕上的脆弱誓言，碾得粉碎。

陈洛凡离京的第二年冬，西域传来急报：大胤王朝西征军于流沙河谷遭遇伏击，

三万将士折损近半，镇国公府庶子陈洛凡，为掩护主帅撤离，力竭被俘，后宁死不降，

被敌军斩于阵前。消息传回京城，如同在冰封的湖面上砸开一个窟窿，寒气彻骨。

镇国公府草草为陈洛凡立了衣冠冢，丧事办得极为低调，

仿佛急于抹去这个庶子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定国公府内，夏语彤听到消息的那一刻，

正在暖阁里擦拭她那条心爱的“烈火鞭”。侍女的话音未落，她手中的丝帕便飘然落地。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最后变得和窗外的雪一样苍白。那半块“缺齿玉璜”被她从颈间的红绳上取下，

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她想起那个月夜，他翻墙而来，笨拙地向她许诺。

他说，等我回来。她说，我等你。言犹在耳，斯人已逝。“语彤，”定国公，她的父亲，

走进了暖阁，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但很快被一家之主的威严所取代。“陈家那小子……福薄。你也别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

”夏语彤没有作声，只是死死地盯着父亲官袍上的补子。定国公叹了口气，

终于说出了来意：“兵部杨尚书家，有意与我们结亲。他家的侄儿，杨胜利，虽是旁支，

但年轻有为，如今在兵部任侍郎，前途不可限量。为父已经看过了，是个稳重的好孩子。

”“我不嫁。”夏语彤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胡闹！”定国公的脸色沉了下来，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与陈洛凡那点儿戏般的赌约，本就是胡闹！

如今他已不在人世，你还想为他守着不成？你是我定国公府的嫡女，你的婚事，

关系到整个家族的荣辱！”“我说了，我不嫁。”夏语彤站起身，直视着自己的父亲，

那双往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死寂，“我的赌约，没有结束。

他说过会回来，他没回来，我就等。他若是死了……我便为他守一辈子。”“你疯了！

”定国公气得浑身发抖，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叮当作响，“来人！

把大小姐给我带回房里，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软禁的日子，枯燥而漫长。

母亲的泪眼，父亲的怒斥，兄长的劝说，轮番上阵，像一把把软刀子，磨着她的心志。

他们收走了她的烈火鞭，锁住了通往外界的门窗，

只留下一碗碗汤药和一套套为她备好的嫁衣。夏语彤不哭不闹，只是日益沉默消瘦。

她将那半块玉璜贴身藏着，夜深人静时，便拿出来，用指尖一遍遍地描摹那锋利的断口。

转机，或者说，最后的决裂，发生在她被软禁了近半年后。那天，定国公府的祠堂大开。

夏语彤被两个健壮的婆子架着，押到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她的父亲，母亲，兄长，

都神情肃穆地站在那里。祠堂中央，摆着一张香案，上面放着杨家送来的婚书。“夏语彤！

”定国公声色俱厉，“今日，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为父最后问你一次，这门亲事，

你到底应不应？”夏语彤看着那些冰冷的牌位，又看了看面前神情各异的亲人，忽然笑了。

那笑声，凄凉而空洞，在庄严肃穆的祠堂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父亲，”她缓缓开口，

“您可知，女儿为何钟爱那条‘烈火鞭’？”定国公一愣。“因为鞭者，柔中带刚，

随心而动。看似无骨，却能开碑裂石。它教我，宁折不弯。”她说着，

目光扫过那份刺目的婚书，眼中燃起一丝决绝的火焰。她挣开婆子的钳制，快步冲到香案前。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她没有去撕毁那份婚书，而是猛地俯身，

用牙齿死死咬住了香案的硬木边角！“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她的一声闷哼。鲜血，

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滴落在地，染红了青石板。她吐出一口血水，血水中，

赫然躺着一颗带血的断齿。“女儿不孝！”她跪倒在地，向着牌位重重叩首，

声音因疼痛和激动而颤抖，“女儿自毁容貌，身有残缺，已配不上杨家公子。恳请父亲，

收回成命，全了女儿的名节，也全了定国公府的颜面！”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她这玉石俱焚的疯狂举动惊呆了。她的母亲当场昏了过去，她的父亲脸色煞白，

指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自此，无人再提联姻之事。

定国公府嫡女为情郎自毁容貌的消息，成了京城最新的谈资。夏语彤赢了这场抗争，

却也彻底输掉了自己的人生。她被安排住进了府中最偏僻的一处小院，与青灯古佛为伴。

那条“烈火鞭”被还给了她，但她再也没有舞动过。她的世界，只剩下那半块“缺齿玉璜”，

和一颗永远无法弥补的断齿，提醒着她那场盛大而惨烈的年少痴恋。她不知道，

千里之外的黄沙之下，那个她以为已经死去的人，正咬着牙，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一步步踏上归途。而她用一颗断齿换来的“自由”，最终，

却将她推向了另一场身不由己的婚姻——在她心死如灰之后，为了家族的存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