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倒倾,豆大的雨点砸在泥泞的山道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黏稠冰冷的泥浆没过脚踝,每一次抬步都带着沉重的吸力。
霁绣踉跄了一下,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紧贴在额前的发丝淌下。
滑过苍白的脸颊,流进衣领深处,刺骨的寒意激得她微微颤抖。
她身上那件锦丝青玉袍早己被泥水浸透,失去了往日的华彩,沉重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单薄的肩线。
她停下脚步,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有冰冷的刀片刮过喉咙。
视线尽头,那两扇熟悉的饱经风雨剥蚀的厚重木门,在倾盆雨幕中沉默地矗立着。
门楣上“望舒宗”三个古拙的大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
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闪电,劈开她混乱脑海中的混沌迷雾。
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她。
那痛楚并非来自筋骨皮肉,而是源于灵魂深处,仿佛有无数无形的法则锁链骤然收紧。
要将她刚刚凝聚起来的神魂硬生生再度撕裂!
她眼前猛地一黑,无数破碎扭曲的画面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和浓烈的血腥味轰然炸开大师兄宋温那件绣着飘逸仙鹤的锦绣蓝玉袍被鲜血彻底染透。
他惯常带着潇洒笑容的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引以为傲的荒雷剑断成数截。
散落在他身下冰冷的泥泞里,剑身上跳跃的雷弧微弱地闪了几下,彻底熄灭……二师兄宋璟那张风流含情的俊脸扭曲着。
他视若珍宝的朱雀凤翅扇被一只枯瘦如鬼爪的手硬生生捏碎,扇骨迸裂。
红锦金銮衣上绽开大片刺目的暗红,他死死盯着那人的眼睛,嘴唇翕动,似乎想骂一句什么,最终只涌出一大口滚烫的鲜血……西师弟宋煜温雅的脸庞沾满血污……六师妹宋璃清冷的身影倒在血泊……七师弟宋阙黑色的劲装被撕裂……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在眼前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师父宋孤那双浑浊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里,最后一丝佯装的悲悯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纯粹到极致的贪婪。
他那只枯槁布满老茧的手,沾满了她最亲近之人的血,复杂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呃!”
霁绣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几乎栽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和那灭顶的绝望记忆交织,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她死死咬住下唇,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开,才勉强压下那股强烈的呕吐感。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纤细此刻正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的手指。
这双手,曾经稳稳地握着凝霜剑,剑锋所指,诸邪辟易。
如今,却连握紧拳头都显得如此费力。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她扯了扯嘴角,一个冰冷而自嘲的弧度。
指尖下意识地抚过眉心那里,一个冰冷的与她神魂相连的剑形印记微微发热。
凝霜剑!
它还在!
只是此刻,她虚弱的神魂如同碎裂的琉璃,根本无法承受召唤这柄神兵所需的神魂之力。
它沉眠于她的丹田深处,如同被封禁的寒月,暂时无法照亮这黑暗的现实。
雨,似乎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泥污,却冲不散眼底那深沉的疲惫与刻骨的寒霜。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灵魂深处翻腾的痛楚。
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拖着泥泞湿透的衣袍。
艰难却无比坚定地朝着那扇沉默的山门走去。
“吱呀——”沉重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在滂沱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温暖干燥的气息夹杂着熟悉的淡淡的檀香和旧书卷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些许浸入骨髓的寒意。
门廊下,一道身影几乎在门开的瞬间就扑了过来,带着一股清甜的桃花香气。
“三师姐!”
宋桃(宋莫离)像一只归巢的雀鸟,欢叫着扑进霁绣湿冷的怀里。
她穿着鹅黄色的广袖流仙裙,梳着可爱的双丫髻,发间簪着两朵粉嫩的绢花桃花。
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一双大大的杏仁眼此刻弯成了月牙,盛满了纯粹的喜悦和依赖。
“你可算回来了!
桃桃好想你!
外面雨好大,你有没有淋坏呀?”
她的小手紧紧抓着霁绣湿透的衣袖,仰着小脸,满是关切。
霁绣被她撞得微微后仰,脚下虚浮,险些站立不稳。
那看似轻巧的冲撞,落在她此刻虚弱不堪的身体上,竟让她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她强行稳住身形,低头看着怀里温暖娇小的身体。
宋桃身上干净温暖的触感和前世她倒在血泊中琉璃仙骨被生生抽离时那冰冷的绝望形成了极其惨烈的对比。
霁绣的手指在袖中蜷缩了一下,指尖几乎掐进掌心,才压下那股汹涌而上的悲恸。
她勉强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桃桃乖,师姐没事。”
她抬手,想如往常般揉揉宋桃的发顶,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哎呀!
寒清!
你怎么淋成这样了?”
一个清朗中带着点夸张语调的声音插了进来。
二师兄宋璟(宋含玉)摇着他那把华丽非凡的朱雀凤翅扇,踱步过来。
他今日穿了身更显张扬的绛红色锦袍,金线绣成的繁复云纹在门廊的光线下熠熠生辉,头上的珠绣玉锦冠也一丝不苟。
他蹙着那对好看的眉,眼神挑剔地扫过霁绣满身的泥泞水渍,仿佛那污秽会玷污了他周遭的空气。
“啧啧,瞧瞧这袍子,上好的锦丝青玉料,算是糟蹋了。
还有你这脸,白的跟刚刷的墙似的……”他一边摇头叹息,一边习惯性地伸出手,似乎想用扇子去点点霁绣(寒清)的额头。
就在那描金绘彩的扇骨即将触碰到霁绣额前湿发的刹那,霁绣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
前世,这把华丽的扇子曾是她最喜欢逗弄二师兄的物件。
而此刻,那扇骨上流转的微光,却让她瞬间联想到它被那只枯手捏碎时,迸裂的碎片深深扎进二师兄咽喉的画面。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
“含玉师兄。”
一个温润平和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西师弟宋煜(字寒松)不知何时己站在几步之外。
他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儒衫,衣料柔软熨帖,衬得他气质愈发温润如玉。
他手中还握着一卷半开的书,目光落在霁绣身上,带着真切的担忧。
“莫要玩闹。
三师姐长途跋涉,又淋了雨,想必乏得很。”
他看向霁绣,眼神温和而包容,“师姐,先去换身干爽衣裳,喝碗姜汤驱驱寒吧。
莫要伤了根本。”
宋璟撇撇嘴,悻悻地收回了扇子,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寒松你就是太惯着她了。
这么大个人,出门连个避雨的符都不晓得用?
以前那股子机灵劲儿哪儿去了?
莫不是历练一趟,把脑子也丢外头了?”
他斜睨着霁绣,眼神里带着惯常的戏谑,但深处,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霁绣没有理会他的揶揄。
她只是对着宋煜微微颔首,低声道:“多谢西师弟。”
她的目光掠过宋煜温雅的脸庞,最终落在他握着书卷的手指上。
那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
然而在她此刻恍惚的视线里,那手指的轮廓似乎与记忆中另一幅画面重叠了沾满粘稠鲜血的手指,颤抖着,以血为墨,在冰冷的地面上画出决绝的符文,最终无力垂下……“师父可知昙花?
初开便败刹那芳华。
今以我血染青天,愿师父黄泉路上陪我同去。”
那低沉而决绝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霁绣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强行驱散那令人窒息的血色幻影。
“三师姐?”
宋桃担忧地摇了摇她的手臂,把她从短暂的失神中拉了回来。
霁绣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无妨,只是有些累了。”
她正要迈步“咦?”
一声带着浓重鼻音和酒气的疑惑声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