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咸,黏腻,混杂着鱼内脏的微弱腐臭和冰块融化的清新,这是陈浪二十八年人生中最熟悉的气味。
它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地固定在东海市西海岸海鲜批发市场的这方三尺见方的摊位上。”
浪哥,这条龙趸(dǔn)不错啊!
得有百来斤吧?
“隔壁摊位的王胖子探过头来,满脸羡慕。
他嘴里叼着根烟,烟灰摇摇欲坠。
陈浪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眼前这条巨物上。
这是一条巨大的石斑鱼,学名龙趸,通体覆盖着青黑色的坚硬鳞片,像一件古老的铠甲。
鱼的嘴大得能塞进一个小孩的脑袋,此刻正无力地张合着,露出里面森然的利齿。
它己经离水很久,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还残留着深海的威严与不甘。
陈浪的右手稳稳地握着一柄厚重的开鱼刀,刀刃在市场顶棚悬挂的白炽灯下,反射出冰冷而专业的光。
他的手臂肌肉贲张,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水泥地上,瞬间蒸发。
处理这种大家伙是件体力活,更是一门手艺。
从哪里下刀,如何避开内脏,怎样完整地剥离出最肥美的鱼肉,每一个步骤都刻在他的肌肉记忆里。”
今天这鱼……怎么感觉有点躁?
“陈浪嘟囔了一句。
他不是在说案板上这条。
他说的是整个市场的活鲜。
水箱里的螃蟹比平时更频繁地吐着泡沫,互相用巨螯攻击着;养着活鱼的塑料桶里,鱼群像是受了惊,疯狂地撞击着桶壁,溅起一地的水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焦躁,连带着人的心情也有些烦闷。
摊位后方,一台挂在墙上的老旧电视机正播放着早间新闻。
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被市场的喧嚣切割得支离破碎。”
……受不明地质活动影响……东海海域出现异常能量波动……气象部门己发布最高级别……东海巨浪预警……预计浪高将超过五十米……“”五十米?
吹牛吧!
“王胖子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台风季也不是没见过大浪,这新闻越来越会吓唬人了。
“陈浪也觉得有些扯淡。
五十米的巨浪?
那不是浪,那是移动的海啸,是天灾。
生活在这座靠海吃饭的城市,每个人对海洋都有一份敬畏,但也有一份习以为常的麻木。
他们见过最大的台风,也经历过最猛烈的风暴潮,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姿势,准备给这条龙趸来个了断。
他的刀尖对准了鱼头后方的中枢神经,这是最快、最没有痛苦的杀法。
就在他的手腕即将发力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嗡——一声极度尖锐、却又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耳鸣,让陈浪的动作僵住了。
市场里嘈杂的叫卖声、水泵的轰鸣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于此刻尽数消失。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到王胖子也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和他一样困惑。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像一群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
天空,暗了下来。
不是乌云蔽日的那种暗。
而是一种……仿佛光源被从更高维度抽走的、不合常理的昏沉。
原本明晃晃的太阳,变成了一轮挂在灰幕上的、毫无温度的惨白色圆盘。”
那……那是什么?
“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死寂。
陈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城市的东边,那道熟悉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堵墙。
一堵由海水组成的、缓缓升起的、连接天地的蓝色高墙!
那不是浪,而是整片海洋站了起来,带着无可匹敌的意志,向城市压来。
电视里女主播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这不是预警!
重复,这不是预警!
它来了!
它真的来了!
天哪……“恐慌,如同病毒般瞬间引爆了整个市场。”
跑啊!
“”海啸!
是海啸!
“人群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抛下了手里的东西,不顾一切地朝远离海岸线的方向冲去。
摊位被撞翻,海鲜和冰块撒了一地,人们互相推搡、踩踏,哭喊声和尖叫声汇成了一股绝望的洪流。
陈浪的心脏狂跳,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的第一反应也是跑。
但他刚一转身,就被一个摔倒在地的老太太绊了一下,差点扑倒。
他下意识地想去扶,可身后汹涌的人潮己经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堵遮天蔽日的巨浪顶端,忽然迸射出无数银色的光点。
它们像一场倒放的流星雨,以超越子弹的速度,朝着城市的方向激射而来!”
小心!
“陈浪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嘶吼。
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根本不是什么光点!
那是一条条体型修长的鱼!
通体银白,像用金属铸造而成,身体两侧的鱼鳍己经进化成了锋利如刀的骨翼。
它们没有眼睛,头部尖锐如锥,末端闪烁着刺骨的寒芒。
变异带鱼!
其中一条,正对准了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老太太。
噗!
一声轻微得几乎无法听闻的、利器入肉的声音。
老太太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的脖颈处,一截银色的、带着螺旋纹路的骨刺,从前方贯入,又从后颈穿出,带出一蓬血雾。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与不解,随即,生命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时间,在陈浪的视野里仿佛变慢了。
他看到,王胖子刚跑出没几步,就被三条“银箭”同时钉在了墙上,喉咙、胸口、腹部,三个碗口大的血洞汩汩地冒着鲜血,他脸上的惊愕表情永远地凝固了。
他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用身体护住怀里的孩子,下一秒,她的后背就被数十条变异带鱼射成了筛子,鲜血将她和孩子的衣服彻底染红。
这不是屠杀。
这是一场来自深海的、对陆地生物精准而高效的“清理”。”
啊——!
“陈浪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恐惧被极致的愤怒所取代。
他猛地抄起案板上那柄沉重的开鱼刀,本能地朝着一条向他面门射来的变异带鱼(后来,人们称其为“骨雕”)劈去。
当!
一声金属交击的脆响!
陈浪只觉得虎口剧震,开鱼刀差点脱手。
那条骨雕被他劈飞出去,在水泥地上弹跳了几下,竟然毫发无损,只是扭动了一下身体,头部再次对准了他。
好硬!
这根本不是血肉之躯!
来不及多想,更多的骨雕己经呼啸而至。
它们的目标明确得可怕——所有温血动物的喉咙和心脏。
陈浪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常年杀鱼练就的本能。
他不再试图用刀去劈砍,而是用宽厚的刀面去格挡、去拍击。
他的摊位成了一个小小的壁垒。
他像一个疯子,挥舞着手中的刀,将一条条射向他的骨雕拍飞。
当!
当!
当!
密集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他的手臂早己麻木,但他不敢停下。
他知道,只要自己稍有停顿,下场就和王胖子一样。
为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那个五十米的巨浪呢?
他冒着生命危险,飞快地瞥了一眼东方。
那堵“水墙”竟然停在了近海,并没有真正拍向城市,只是像一个巨大的发射器,源源不断地向天空中“抛洒”着这种恐怖的杀人鱼。
它们不是伴随着海啸而来。
它们就是海啸本身!
整个海鲜市场,在短短几分钟内,己经变成了一座修罗场。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死死地压制住了海水的咸腥。
地上到处都是尸体,每一具尸体上,都精准地插着几根银色的骨刺。
那些侥幸没有被第一时间击中的人,也被后续的“鱼雨”覆盖,在绝望的惨叫中死去。
陈浪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体力正在飞速流失。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
这些骨雕仿佛无穷无尽,而他只是一个凡人。
他必须离开这里!
离开这片开阔地!
他看准了一个空隙,猛地踹翻了自己的海鲜摊。
装满冰水和海鲜的泡沫箱轰然倒地,形成了一道临时的障碍。
他一个懒驴打滚,躲进摊位底下狭小的空间里。
无数骨雕撞在翻倒的铁皮案板上,发出雨打芭蕉般的密集声响。
躲在黑暗中,陈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擂鼓般地敲击着胸膛。
他握着刀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脱力。
他活下来了,暂时。
可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透过案板的缝隙向外望去。
市场里己经没有了活人的声音,只有骨雕在尸体间游弋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城市中心传来的、更加密集的爆炸和尖叫。
这场灾难,覆盖了整座城市。
世界末日。
这个只在电影里出现过的词,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砸进了陈浪的脑海。
他紧了紧手中的开鱼刀,刀柄上,早己分不清是鱼的黏液,还是人的鲜血。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为生计奔波的海鲜摊主陈浪,己经死了。
活下来的,将是一个在血与火中挣扎求生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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