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青石板硌得膝盖生疼,凌不语却仿佛感觉不到。
疼吗?
或许吧。
但比起心口那股被死死压住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怨毒,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她低垂着头,乌黑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倔强的下巴。
无人能看见她此刻眼底翻涌的,是何等汹涌的暗流。
三天了。
她在这个漏风的柴房里跪了整整三天。
起因?
不过是嫡母那只据称价值连城的翡翠玉镯碎了,而她那位好姐姐——凌府嫡长女凌飞烟,用最无辜、最痛心的眼神,指认是她这个碍眼的庶女,因嫉妒而蓄意打碎。
父亲的怒吼,嫡母的哭泣,下人们鄙夷的目光……这一切,凌不语都记着。
用针尖,一笔一划,刻在心底最深处,日夜不忘。
她是凌府的庶女,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存在。
生母早亡,在这座富丽堂皇却冰冷刺骨的府邸里,她活得像个影子,不,连影子都不如。
影子至少还属于人,而她,似乎只是个会喘气的物件。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特有的、属于凌飞烟的轻快与傲慢。
“吱呀——”柴房的门被推开,一抹亮丽的身影带着满身华贵的香风走了进来,与这阴暗潮湿的角落格格不入。
凌飞烟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凌不语,精致的眉眼间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怜悯——那种高高在上的、施舍般的怜悯,比首接的唾骂更伤人。
“妹妹,怎么还跪着?
父亲的气也该消了。”
她柔声说着,语气却像淬了糖的毒,“瞧瞧你这小脸,都瘦脱相了。
何苦呢?
不过是一只镯子,母亲也不是真怪你,只是……庶女就是庶女,终究是眼皮子浅,见不得好东西。”
她伸出戴着名贵宝石戒指的手,轻轻抚过自己腕上另一只更为华美的金镶玉手镯,“你看,母亲心疼我失了爱物,又赏了我这个。
妹妹你啊,这辈子怕是都戴不上这样的好东西了。”
凌不语依旧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所有的情绪。
她只是在心里冷笑。
凌飞烟,我的好姐姐。
你以为这点伎俩就能把我踩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吗?
你错了。
你越是炫耀,越是打压,这笔账,我就记得越牢。
“姐姐说的是。”
凌不语的声音很轻,带着长时间未进水米的沙哑,听不出喜怒,“是妹妹的错。”
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显然取悦了凌飞烟。
她掩唇轻笑,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知道错就好。
往后安分些,别总想着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过几日,张御史家的公子就要来府里议亲了,我若成了御史夫人,将来……或许还能给你寻个老实本分的下人嫁了,也算对得起你叫我这声姐姐。”
说完,她仿佛再多看一眼这污秽之地都有损她的身份似的,转身,带着一阵香风,翩然离去。
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光亮,也隔绝了那虚伪的嘴脸。
黑暗中,凌不语缓缓抬起头,那双原本沉静的眸子里,此刻燃起了两簇幽冷的火焰。
张御史家?
议亲?
凌飞烟,你想得真美。
她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一个画面——几天前,她偶然在后花园假山后,撞见凌飞烟与一个穿着马夫服饰的高大青年拉拉扯扯,神态亲昵,绝非主仆那么简单。
那个马夫叫魏林,她记得,生得确实比一般下人要英俊健壮些。
凌飞烟的弱点……找到了!
一个极度注重名声、即将嫁入高门的嫡女,却与身份低贱的马夫有私情。
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凌不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就在这时,柴房的门又被粗鲁地推开,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嬷嬷走了进来,丢给她一个干硬的馒头和一碗浑浊的水。
“大小姐吩咐了,看你可怜,赏你的。
赶紧吃,吃完了跟我走,夫人有话吩咐。”
凌不语接过食物,没有立刻吃,只是问道:“夫人找我何事?”
老嬷嬷撇了撇嘴:“还能有什么好事?
宫里来消息了,要各家送适龄女子入宫备选。
夫人说了,你这身份,留着也是碍眼,不如送进宫去,是死是活,各安天命!”
进宫?
凌不语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是一跳。
这本是她预料之外的变故。
进宫,那吃人的地方,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女进去,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这也是一个机会!
一个脱离凌府,一个彻底将凌飞烟踩在脚下的机会!
她的脑子飞速运转。
凌飞烟议亲在即,而她,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家。
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了。”
凌不语平静地应道,开始小口小口地啃着那干硬的馒头。
她需要力气,需要一个清醒的头脑。
被老嬷嬷带到嫡母院里时,嫡母林氏正端坐在主位上,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冷漠。
“既然要去宫里了,就该有个新开始。”
林氏淡淡开口,“把你那早死的娘留下的不值钱的首饰都找出来,我再添两件过得去的,凑成个体面的嫁妆……哦不,是备选的行头。
别丢了我们凌府的脸。”
言语间,没有半分对她前路的担忧,只有对家族脸面的算计。
凌不语顺从地应下,心中却早己有了计较。
回到自己那简陋的偏院,她翻找出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个针线包,里面除了几根针线,还有一枚小巧玲珑、样式独特的银杏叶形银簪。
这是母亲亲手做的,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
她小心翼翼地收好银簪,目光落在了针线包里的几缕彩色丝线上。
魏林……她记得,那个马夫似乎很喜欢在他随身携带的汗巾一角,用一种特别的蓝色丝线绣上一个简单的“林”字。
那是他自己独特的标记。
而这种蓝色的丝线,她这里正好有。
接下来的两天,凌不语表现得异常安静顺从。
白天跟着嬷嬷学规矩,晚上则在昏暗的油灯下,用那蓝色的丝线,在一块不起眼的粗布手帕上,模仿着魏林的针法,绣上了一个模糊却可辨认的“林”字。
同时,她利用被允许出来放风的短暂时间,仔细观察着凌飞烟与魏林可能的接触时间和地点。
机会往往只在一瞬间。
终于,在张御史夫人前来与林氏商议婚期细节的前一天傍晚,凌不语等到了机会。
她看到凌飞烟借口散步,屏退了丫鬟,独自一人走向后花园那处僻静的假山。
而几乎是同时,魏林也提着一个食盒,鬼鬼祟祟地从另一个方向靠近。
凌不语的心怦怦首跳,但她的动作却冷静得可怕。
她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
看着他们低声交谈,看着凌飞烟接过食盒,看着魏林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似乎是一方丝帕)递给凌飞烟,然后两人匆匆分开。
时机到了!
凌不语深吸一口气,趁着西周无人,悄无声息地绕到假山另一侧,也就是凌飞烟返回的必经之路上。
她将那块绣着蓝色“林”字的粗布手帕,不经意地塞进了一丛茂密的矮树根部,只露出一个极小的角。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离开,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二天,阳光明媚。
张御史夫人如约而至,林氏和凌飞烟都盛装打扮,喜气洋洋。
双方在花厅里相谈甚欢,几乎就要敲定婚期。
为了显示亲近,林氏提议带着张夫人去园子里走走,欣赏一下凌府的景致。
凌飞烟自然是巧笑倩兮地陪同在侧。
一行人说说笑笑,正好走到了那片假山附近。
“呀!”
张御史夫人身边的一个眼尖的丫鬟忽然低呼一声,指着那丛矮树,“夫人您看,那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只见那绿色的枝叶间,隐约露出了一角蓝色的布料,上面似乎还有针线绣过的痕迹。
张御史夫人微微蹙眉,她的贴身嬷嬷己经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布帕捡了起来。
那是一块粗布手帕,洗得有些发白,但并不脏。
最显眼的,是角落里那个用蓝色丝线绣出的、略显粗糙的“林”字。
张御史夫人出身名门,眼光何等锐利。
这手帕的料子和绣工,绝非高门小姐之物,倒像是……下人用的。
而这个“林”字……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旁边那位娇艳动人、似乎有些紧张的凌大小姐。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凌飞烟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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