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麦田里的纸飞机六月的阳光像刚出锅的糖稀,稠稠地浇在清水村的麦田上。
蝉在苦楝树上扯着嗓子叫,声浪像被晒化的麦芽糖,黏在陆远舟汗津津的后颈。
他蹲在田埂割猪草,镰刀柄上的桐油被手汗浸得发亮。
脚边的竹筐里,灰灰菜和荠菜混着几根蒲公英,叶脉里渗出乳白的汁液。
金黄的麦浪忽然掀起涟漪,一道白影掠过麦穗尖。
陆远舟首起腰,十岁男孩的脖颈被麦芒刺得发痒。
纸飞机正斜斜扎进金浪里,机翼上系着的红头绳在风中簌簌颤动,像只受伤的白蝴蝶。
麦秆间漏下的光斑在机身上游走,照出烟盒纸上褪色的牡丹花纹。
"喂!
那是我的!
"脆生生的呼喊惊飞了打盹的麻雀。
陆远舟转身时被麦茬绊了个趔趄,膝盖蹭在田埂的青石上,火辣辣的疼。
手指刚触到纸飞机翅膀,就看见白裙子从麦浪里浮出来。
麦穗沙沙作响,分开的波浪中露出城里来的小姑娘。
她抱着褪色布娃娃,鞋面上溅着泥点,两根麻花辫被风吹得散了半边,发梢沾着几粒苍耳。
陆远舟嗅到空气里飘来陌生的香皂味,混着麦秸的土腥气。
布娃娃的纽扣眼睛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突然想起去年在乡里集市见过的搪瓷娃娃,也是这样苍白的脸。
"你...你叫啥?
"他把纸飞机藏在背后,喉头突然发紧。
女孩裙摆上绣着朵小黄花,针脚细密得像是麦芒排列的纹路。
"沈麦穗。
"女孩后退半步,布娃娃的胳膊磕在麦秆上发出闷响。
她的声音像浸了井水的青枣,清甜里带着涩。
远处传来柴油机的轰鸣,拖拉机卷起的尘土像条黄龙扑向天际。
陆远舟看见她单薄的肩膀颤了颤,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妈妈说...以后要住这儿了。
"暮色在麦芒上镀了层金边。
陆远舟这才注意到她手腕上的淤青,青紫的痕迹顺着细白的手腕蜿蜒,像是藤蔓缠绕着新生的梨树枝。
他想起去年暴雨后折断的桃树,树皮上也有这样狰狞的伤口。
纸飞机递过去时,手指在补丁裤上蹭了三遍,蓝布补丁磨得泛白,边缘绽出毛边。
"我叫陆远舟。
"他舔了舔开裂的嘴唇,从裤兜掏出个草编蚂蚱。
芦苇叶在掌纹里压出深绿的汁液,"这个换你的红头绳,中不?
"蚂蚱的须角用蒲草根系着,是他昨儿晌午蹲在河沟边编的,叶脉里还凝着露水的凉。
沈麦穗接蚂蚱时碰到他指节上的茧子。
男孩的手指像晒干的玉米叶,粗粝却带着暖意。
她解下红头绳的动作顿了顿,突然将布娃娃塞到他怀里。
褪色的碎花布蹭过陆远舟的下巴,棉花芯里飘出陈年的樟脑味。
"你抱着小花,我教你折真的飞机。
"蝉鸣忽然安静下来。
陆远舟闻见女孩头发里有股淡淡的桂花香,混着麦秸的土腥气竟格外好闻。
布娃娃的纽扣眼睛映着夕阳,他看见沈麦穗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影,比麦芒还要纤长。
她的指甲盖泛着贝壳般的粉,指尖却有几道细小的裂口。
"要这样压出棱线。
"她抓着他的手指按在烟盒纸上,拖拉机的声音越来越近。
陆远舟的手背触到她冰凉的掌心,像摸到井水里镇着的凉粉。
烟盒纸上的牡丹花被折进褶皱里,金线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他忽然发现她耳后有颗朱砂痣,像落在雪地上的山楂籽,又像过年时阿嬷点在门楣上的鸡血。
"麦穗!
死丫头跑哪去了!
"尖利的呼喊刺破暮色。
沈麦穗浑身一颤,新折的纸飞机脱手扎进麦丛。
陆远舟弯腰去捡时,听见布料撕裂的轻响——女孩的白裙子被麦茬勾住,裂开的口子像道歪斜的伤口。
麦芒在纱料上扯出细小的线头,如同伤口渗出的血丝。
"明天..."她攥着裙角往声源处跑,布娃娃从陆远舟怀里跌落,棉花从接缝处漏出一小簇。
"明天晌午,老槐树下..."尾音被风吹散在麦浪里,拖拉机喷出的黑烟吞没了她单薄的身影。
暮色渐浓时,陆远舟在麦田里寻到三十六颗彩色玻璃珠。
最后那颗嵌在泥缝里,被晚霞染得通红,像极了女孩逃走时涨红的脸。
玻璃珠沾着露水,在他掌心滚出冰凉的水痕。
远处传来女人刻薄的骂声,混着布谷鸟的啼叫,在暮色中织成一张粘稠的网。
"丧门星!
刚来就勾搭野小子!
"陆远舟把红头绳缠在腕上,丝线勒进晒黑的皮肤,像道细细的伤口。
他蹲下身捡起布娃娃,发现纽扣眼睛掉了一颗,露出棉花空洞的眼窝。
麦田深处传来幼雀的啁啾,晚风卷起散落的麦芒,在他裤脚织出金色的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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