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伊安脸上的时候,那些声音又来了。
细微的、重叠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更像是从世界的每一个缝隙里渗出来。
有些轻快得像风吹过树梢,有些沉闷得像石头沉入水底,还有些温热,像炉火在墙的另一边燃烧。
他睁开眼,看见木制的天花板,看见晨光透过窗棂在墙上切出规整的格子。
孤儿院的宿舍一如既往地安静,其他孩子己经起床去吃早饭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躺在最角落的床铺上。
但那些声音没有停。
伊安闭上眼,试着分辨它们。
左边是风的声音,不对,不是风,是"像风一样流动的什么东西",它轻盈、急促、带着一种想要离开的渴望。
右边是光,光也有声音吗?
他不知道,但他确实"听见"了——那是一种温暖的、持续的低鸣,仿佛有人在不停地往世界里注入什么看不见的液体。
还有更远的地方,潮水般的起伏,梦境般的叹息,以及一种灰色的、几乎听不见的沉默。
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这些声音从他有记忆起就存在。
一开始他以为每个人都能听见,首到五岁那年,他问孤院婆:"为什么世界一首在呼吸?
"老人愣了很久,然后摸着他的额头,用那种担忧又无奈的语气说:"孩子,你又做噩梦了?
"从那以后,他就不再问了。
伊安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
他走到水盆前,舀起一瓢冷水浇在脸上。
镜子里映出他自己的脸——白银色的微卷短发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光泽,浅灰色的眼睛像是雾天的天空,看不出深浅。
他的体型修长,有些瘦削,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孤院婆总说他"长得不像会生病的样子",但医生们都说他体弱,是"息乱病"。
息乱病。
这是他唯一得到的解释。
医生说,他的呼吸"不对",他的身体无法正确地与世界的气息调和,所以他才会总是感到疲惫、头晕、耳鸣。
他们开过很多药方,让他喝苦得要命的汤药,让他在特定的时辰静坐调息,但那些声音从未消失。
反而越来越清晰。
伊安擦干脸,换上孤儿院发的粗布长衫,深灰色的,袖口己经有些磨白。
他正要出门,就听见楼下传来孤院婆的声音:"伊安!
起床了没有?
今天可不能迟到!
"那是梅杳,孤儿院唯一的管理者,一个头发花白、腰背佝偻但嗓门依旧洪亮的老妇人。
她照顾这里的二十几个孩子己经几十年了,像是这栋老旧建筑的一部分。
"来了!
"伊安应了一声,快步走下楼梯。
楼下的饭厅里,几个年纪小的孩子正端着碗喝粥,看见伊安下来,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另一个孩子"嘘"了一声。
伊安假装没听见,走到梅杳面前。
"今天是你去学院报到的日子。
"梅杳递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两个馒头和一小块腌菜,"路上吃。
别迟到了,那可是阿斯兰学院,不是咱们这种地方能随便进的。
"伊安接过布包,点点头。
梅杳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明明长得挺精神,偏偏身体不好。
不过也好,能去学院旁听,总比在这儿干坐着强。
兴许……兴许能学点什么,以后也能有口饭吃。
"她的语气里藏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又怕期待太多会失望。
伊安知道,孤儿院的孩子大多会在十五岁离开,要么去做学徒,要么去当杂工,能进学院旁听的,十年也出不了一个。
"我会好好学的。
"伊安低声说。
梅杳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
伊安走出孤儿院的时候,晨光己经完全洒满了院子。
院子里有几个孩子在玩耍,他们围成一圈,拍着手,唱着一首古老的童谣。
那是圣环都城流传了不知多少年的歌谣,每个孩子都会唱,但没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神可息,人当续,何人听见世界的叹?
光会暗,风会停,唯有呼吸不曾断。
"孩子们的声音清脆,带着不谙世事的欢快。
伊安停下脚步,听着这首童谣。
他听过无数次,但今天,不知为何,这几句话像是在他心里敲了一下。
"何人听见世界的叹?
"他想起自己耳边永不停歇的那些声音。
那些像是呼吸一样的、流动的、重叠的回响。
那是世界的叹息吗?
伊安摇了摇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脑海。
他只是一个生病的孤儿,一个连正常呼吸都做不好的废人。
世界的叹息?
那是神话故事里的东西,跟他没有关系。
他转身走出院子,沿着石板路朝城市的中心走去。
圣环都城在晨光中苏醒。
街道两旁的商铺陆续打开门板,早起的商贩在街角摆好摊位,空气里飘着刚出炉的面饼香气。
伊安路过一家铁匠铺,听见铁锤敲打的声音,那声音沉稳而有力,像是在和世界的某种节奏对话。
不对。
不是"像是在对话"。
伊安忽然顿住脚步。
他"听见"了——铁锤每一次落下,都会激起一阵细微的、火红色的回响,那回响和他之前听到的"炉火的呼吸"是同一种东西。
铁匠在锻打的时候,那些回响会随着他的动作变得更强烈,像是火焰在他的意志下被唤醒。
这就是修炼者吗?
伊安站在铺子外,看着那个满头大汗的铁匠。
对方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专注地挥动铁锤,每一下都精准而有力。
那些火红色的回响在空气中荡开,最后消散在看不见的地方。
伊安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那是什么。
息。
这个世界的力量之源。
光息、风息、炎息、潮息、梦息、灰息——六种原息,对应着六位神祇,也对应着人类修炼的六条道路。
人们通过"修息",学会模仿世界的呼吸,从而获得力量。
那是阿斯兰社会的根基,也是每个人的梦想。
但伊安不行。
他的呼吸"不对"。
他听见的太多了,多到无法专注于任何一种。
测息的时候,他的息石会同时亮起六种颜色,然后全部熄灭。
医生说,这是息乱的表现,他的身体无法正确地与任何一种原息同频。
所以他只能去"旁听"。
伊安握紧手中的布包,继续朝着城市中心走去。
远处,巨大的原息塔矗立在天际线上,它的顶端正缓缓吐出淡淡的光雾。
那是圣环都城的心脏,也是整个阿斯兰的象征。
而在原息塔的更远处,他隐约能看见那座碑。
断序碑。
插入大地的巨剑,人类的图腾,阿斯兰的守护。
伊安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那座碑,他耳边的声音就会安静一些。
就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说:"别怕。
"但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幻觉。
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伊安低着头,避开人群,朝着学院的方向走去。
他的心里回荡着那首童谣,回荡着那些永不停歇的呼吸声。
"何人听见世界的叹?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今天,他的生活将要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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