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前愿做一朵莲

嫁与顾知璟三年期间，我伏小做低做小，对他无微不至。却听到他在神前许愿，

愿七娘再结良人。而我与采薇永结同心，生死不离。后来神明显灵，

我和新婚郎君十指相扣擦肩而过他的双人墓茔。1，人人都说红螺寺灵验，专拆怨偶，

促就良缘。望着油纸伞下耳鬓厮磨的新婚夫妇，我捏着伞柄的手微抖。

顾知璟从不会这般与我共伞，即便是大雨滂礴，只有一把伞，他也会穿上蓑衣，独行于雨中。

留下一句，夫妻间当相敬，过于亲密恐被同僚耻笑。可他忘了，

三年前是他在病父床榻前赌咒发誓，我对七娘一见倾心，若能求娶之，定当一生视若珍宝，

爱她敬她。后来在父亲的旧部，门生力荐下，顾知璟连升四品。对我，

也只剩了一个字敬。当做的羹汤渐渐没了温度，婆母的规矩站的我酸麻之际，

他拿起一卷书，关上书房的大门专心诵读。我在那一句句诵读声中，忽然升起人生的绝望感，

倘若自救不得，那便只剩下一条路。求神。2，红螺寺的神像与旁处的不同，

是个慈悲又庄严的黑脸女神，不知为何，瞧着她我心里便安稳许多。我正欲磕头跪拜，

屏风后传来一老僧的声音，姑娘先求根签吧。那老僧盲了双目，身上的僧袍布满补丁，

一双长寿眉已然发白，倒是个可怜人。我叹了口气，从荷包里取出一块银元宝，

有心去照拂照拂他。晃动着筒签，我的思绪有些发散。在我出生之际，

也有一道士为我测算八字，说是未来婚姻美满，子孙满堂，除却此个人也有一番造化，

官运亨通，名满天下。想来可笑，且不说那官运亨通的胡话，

便是婚姻美满如今也不过是纸糊的一层窗纸，一戳便破。阿璟早同你说了不要与我共伞，

瞧你肩上都打湿了。无妨，我搂着你心里欢喜。签桶险些被我摔落，那声无妨

我听了千千万万遍。无妨，你做妻子的应当受些规矩。……只是后面那句从未对我说过。

那是我夫君的声音，我能立刻认出，那温柔缱绻的腔调却令我陌生的可怕。

我僵直地透过屏风，隐隐绰绰地看着他们。男子高大，女子娇小，相互依偎着，

他们才是一对璧人。愿七娘再结良人。而我与采薇永结同心，生死不离。

你管她作甚，她在你身边享了三年福，不像我在边疆苦寒之地煎熬着。

那女子娇嗔地捶了顾知璟一拳，被他紧紧扣住双手，采薇，在我心底只有你一个妻。

啪——的一声，签桶里掉落了一个签。那名叫采薇的女子好奇地朝着屏风走去，

是个老僧在算卦，阿璟过来，我们也求一根。我的眼里已是蓄满了泪，

强撑着不让它们落下，我的背挺得直直的，这是我的尊严，徐家七娘的最后一点傲骨。

我知那老僧眼盲，瞧不出我的窘迫与那隐隐的哀求，此刻别让我见到他们，

哪怕是日后我主动见他们，也别在此刻。求婚姻美满的妻子撞见来求妻子另觅良人的丈夫，

想想便觉得荒唐可笑。他们二人的脚步渐渐逼近。却听到那老僧忽地提高音量，声如洪钟，

老衲不给私通之人看签，施主请回吧！雨势渐渐小了，来求佛的人多了起来，

一些达官贵人的家眷不免好奇凑上前想瞧瞧究竟是何人如此不要脸，在佛门之地私通。

采薇臊得扯起顾知璟的衣袖，慌忙地跑了出去。却被好事之人认了出来，

那不是大赦之后从北地回来的洛采薇。听说她在北地有……那男子也眼熟得紧，

容我回去想想。3，谢得天公轻著力，顺风相送宝船归。虽是中中签，但人力胜天定，

姑娘余生必顺遂昌盛。我将签纸小心放进荷包之中，朝着老僧福了福身，

趁着他不注意又将荷包里的锭子悉数留给他。临走前我恍惚才发觉自己并未许愿，

但事已至此，既已入了穷巷，必不能再许婚姻相关的愿望，自我磋磨。

忽地我想起虽我出生时不曾有女子入官，但如今长公主辅政，大兴女官制，

或许我真的能试试做官？思来想去许下，神明保佑，信女愿我官运亨通，

了却与顾知璟的情爱，在官身上超越他。在姻缘寺求事业，我倒是头一遭，

也不知神明娘娘听到了是否会发笑。在我走后老僧扔出筊杯，神明的回复是，此事允准。

我本以为自己会痛哭一场，却发觉出了红螺寺之后我的眼泪怎么也挤不出一滴。

脑海里有关顾知璟的记忆渐渐被抽离，那些求娶时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成婚后的冷淡疏离……通通都变得模糊。很快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行字，顾知璟，前夫，

可憎。我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畅快洒脱的徐七娘，心里的杂质被丢弃之后，

那心就敞亮了痛快了。我不爱顾知璟了，或许一开始我便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爱他。

我只是贪恋他那一丁点在我父母双亡后给予的爱，可惜他的爱连一丁点也没有。想到此，

心情愈发畅通。虽父母已逝，家里大多财产由嗣兄继承。我的嫁妆却是不归嗣兄管的，

这些年打点顾知璟的官路，购置田宅仆人虽花了不少，但本朝自从引入女官制后，

修改了部分律令，若是男子犯错则嫁妆应悉数赔给妻子，再罚两百金的赡养费。

至于男子犯错，背妻养外室在守旧派眼里并不算得了什么，除非是那外室当众欺辱了正妻，

才算得上超出了伦常。这不还是用女子之间的互斗来定罪责吗，男人又在其中隐身了。

你今日为何不给璟儿端羹汤？婆婆拄着拐杖来训我，从前我总体恤她年老残疾，

寡母养儿不易处处忍让，如今却觉得我心善地活该被作践。夫君并不喜我，

我何顾凑上前惹他厌烦？你倒是终于识趣了，既然如此应当选个贴心的人伺候他。

难道她已然知道他们之间的丑事，故意瞒我一人？纯姐儿是个好的，

又是他乡下一起长大的表妹，亲上加亲，你也不能看轻了她，有了子嗣提个平妻也是值当的。

看来前婆婆相中的正是寄居在家中的纯姐儿，那丫头年岁不大，心思却很活络，

一日能与顾知璟相撞八百回，原是存的这个心思。我突然想到了办法，果然心里没有男人，

脑子转的都快了。婆母您这话说的——我故意拖长尾音。她被激怒地猛敲拐杖，

你是在忤逆婆母吗？纯姐儿既是您身上的亲戚，合该直接做平妻，我又没有生养，

更是应当有个正正经经的嫡子给咱们家撑门楣。老太太长舒了一口气，

这才有几分媳妇的样子，那便抓紧操办起来，是该有个孩子热闹热闹这宅子了。

我同璟儿去说。不管有没有孩子，宅子以后是没有了。婆母且慢，

夫君对纯姑娘总淡淡的，我怕他不通晓您的心意，索性隐去名姓，先探探口风，

到时候管什么纯姑娘，薇姑娘，事情办妥当了，木已成舟他总会领了您的心。

老太太思索了片刻，似乎想到了儿子有时的执拗坚持，便允了我的想法，赞许了几句，

如今是有了贤妻的品行，从前被你爹娇惯得不成样子。爹，我攥紧拳头，

脑海里满是他形容枯槁在床前托孤的模样，他用尽全部气力，几乎哀求，

将他唯一的女儿托付给眼前可靠的男人，

希望在没有他的人世间能有一棵树让他的女儿如藤蔓般依靠。可是父亲，

有些大树内里早已被虫蛀空腐烂，无从依靠。而你的七娘也并非藤蔓。4，

前婆母到顾知璟那里通了气，这几日他总是眉开眼笑，难得对我温存，

想来是以为自己能娶洛采薇，喜上眉梢，一扫平素的冷淡。竟也端了一壶小酒与我推杯换盏，

听母亲说是你的主意，你能容得下她我甚是开心。我冷眼瞧着他痛饮凉酒，

却不再加以阻拦。他寒窗苦读数年，冬日里也不加以养护，肺疾顽固，

幸而早年我学得医理悉心给他调理着，这几年也不曾复发。现在想来，

我做这么多也未得青眼，不如应了那句，莫管莫顾，仙寿恒昌，若急若劳，我命早亡。

我急忙与他拉开距离，若沾上他的病气儿，是有损我这般康健的身子的。他吃的有些醉了，

竟然迷离地说了实话，七娘，我心里一直有她，本想与你和离，

让你仍拿了一半嫁妆安身立命再觅良人。但……未想到你如此大度，

从今往后我们生了孩儿认你做亲娘，一样孝顺你。倘若采薇不介意，晚几年我也给你个孩子。

烛光下他伸手想要抚摸我的脸，我有些作呕，急忙闪开，他摸了个空，有些诧异。

酒醉中有些意识不清地盯着我，不解道，如今你为何如此容光焕发？我没有给他答案，

而是猛然一推将他推到床榻上，急忙用胰子洗了好几遍手。5，

顾知璟要娶平妻的事情传遍了京城，由于是我找个正妻主动提出来的，加上我三年未孕，

于理法上倒也马马虎虎说得过去。但有些政敌也在暗中较劲，想抓住这位朝廷新贵的马脚。

很快，他们就抓到了。洛采薇当众欺辱了我。好你个乡下妇，

以为同阿璟的母亲是亲戚便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你想越过我去，做梦！

在京中一处僻静的花园子，洛采薇一把薅住我的头发，嚣张道，我告诉你，

我早就有了夫君的骨肉，他真正爱的人是我，你趁早给我滚出顾府！我勾了勾嘴角，

晓得计谋成了。我故意装作可怜的模样，你别嚷，我走便是，不做表哥的妻了。

待看到绰绰的人影到了，我猛掐了洛采薇一把，她一时吃痛猛然想甩我一巴掌，贱东西，

你怎么配为顾郎之妻！我竟不知当朝有外室掌掴正妻之说！洛采薇没打到我，

我自己拍了巴掌声，随即捂住脸，手上的药粉让脸顿时肿了一大圈。徐家姐姐委屈了……

相熟的几个闺中密友团团围住我，洛采薇有些目瞪口呆，我没打到她，而且她不是……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郡主带来的粗使婆子堵了嘴，狠打了几个巴掌。郡主赵瑛肖其母长公主，

行事雷霆手段，加之早年长公主和侯爷因外室之事不睦，两人貌合神离已二十余年，

父母之间争吵的阴影让赵瑛平生最恨外室，尤其是挑衅辱骂主母的外室。我认得她！

那日在红螺寺与人通奸的就是她——洛采薇。围观的官宦小姐惊呼一声，

周围响起一阵阵窃窃私语，郡主皱着眉头听完了事情的首尾，叹了一口气，

上前一步替我整理好妆束，徐家姐姐，你性子太软了，是要吃亏的，

这样的事情我看了不下十起，今日我能替你操持着，可今后呢？日子是你自己的，

你得想个章程出来。我假意抹着眼泪，犹豫道，

可是和离之后我只能分走现有嫁妆的一半，

你们是知道的我家只有个过继了的哥哥是断不会收留我的。这你就不知道了，

如今长公主修改了律令，凡外室当众欺辱正妻者不算和离，算休夫，退回娘子全部嫁妆，

罚二百金。郡主身旁有个伶俐的小娘子急忙插嘴道。众人恍然大悟的模样，纷纷安抚我，

姐姐莫怕，哪怕是到了府衙见了官司，我们做你的人证。这下我的眼泪真正出来了，

为我自己一点心计却换来别人的真心相待。那些闺中的好友却比我朝夕相处三年的夫君，

婆母来得可靠。洛采薇的眼神迷茫，她万万想不到自己本是来吓一吓那乡下来的纯姐儿，

却打了个正头娘子。事情其实很简单，顾知璟告诉她是抬她做平妻，洛采薇自然是高兴的，

但终究有点不放心，便收买了老太太身边的下人打听，这一打听吓了她一跳，

老太太要抬的平妻竟然是乡下来的纯姐儿。她气的急火攻心，可这几日正好是顾知璟出公差，

她必然寻不到人影，只能来寻纯姐儿的麻烦。我故意透出口风，纯姐儿

会在某时到京中一处僻静的园子里赏花，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戴的是什么款式的钗儿。

但其实来的是我，并且我还邀请了一众京城贵女来赏花踏青，就是为了见证这一幕。

心里想的是若她文文气气饶过纯姐儿，我的计谋自然无计可施，

但她是个拜高踩低的烈性儿，上来就喊打喊杀，自己成全了这个圈套。

但其实我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复杂，这些计谋用在内宅之斗上没什么意思，倘若纠缠久了，

或许有一日我就是下一个洛采薇，依附顾知璟而活，他的后宅便是我人生的全部。7，

休掉顾知璟的过程比我想象中的顺畅得多。在郡主的主持下，

顾知璟理应赔付我所有嫁妆和两百金，

然而这些年用我的嫁妆钱买地买宅时他浑然不觉金额之多，直到自己个儿出钱时他一脸阴沉。

我内心乐的不行，面上却悲戚，时不时拿帕子擦拭那不存在的眼泪。

随着奴仆们一个个离开顾宅，值钱的家伙事儿被搬空，我那瘸腿的前婆母悲痛地腿也不瘸了，

跳起来大骂我，善妒的贱妇，竟然……话还没说完，郡主拎起她的拐木，狠狠摔成两半，

本朝尊老，但本郡主偏最恨老货欺人！老人家小心，倘若磕碰到您，

京中之人不过议论郡主两句，但您这把年纪了，不知道得卧病多久。你——

老太太气得捂住胸口，我忙劝慰道，顾老太太莫气，之后就不在这个宅子养病了，

顾大人年轻有为，定能给您寻得一处新宅。徐七娘，

我竟不知道我的枕边人这般伶牙俐齿！顾知璟一边催促着雇来的短工搬家，

一边咬牙切齿地对我喊道。我也想不到以清风霁月著称的顾大人也有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顾大人，你的枕边人如今在郡主府养胎呢，等着你凑够两百金去赎她。

我云淡风轻地回击道。在他临走的那一刻，我说出了今天唯一的心底话，顾知璟，

我在你家做徐七娘做了三年，恐怕你早已忘记了婚书上面我的名姓了吧。我叫徐硕真，

这是我亡母给我取的名字，她生下我便去世了，而我的父亲在临终前拉着你的手，

求你照顾好他唯一的女儿硕真，恐怕你也忘记了。顾知璟一怔，像是第一回看到我这个人，

而非他逆来顺受的妻子徐七娘。而这三年，忘记徐硕真的，何止顾知璟一人，

徐七娘也忘记了徐硕真，那个在闺中灿烂活泼，饮酒赏花的徐硕真。不过没关系，从今之后，

我再也不会弄丢徐硕真。我忘记他回我什么了，

就如同后面的人生中我忘记早年我有一段婚姻，有个夫君叫顾知璟。那畅快的东风啊，

吹干了我的眼泪，徐硕真，大步朝前吧，莫回头看。8，今年的女官考提前了半个月，

我熬夜苦读，谢绝了姐妹间的邀约。经史上我自知比不上自小苦读的考生，

便着力于我擅长的医科，扭动着酸痛的脖子，窗外星汉灿烂，

而我知属于我的那一颗星子终会闪烁。放榜，赋官，当拿到内宅奉医那一块小小的官印，

穿上淡青色的医女服的这一刻我才终于安定下来。此后我便有了自己的营生，

纵使家财千金仍有狼环虎饲，即使两手空空依旧能博出一番天敌。内宅奉医

虽只是从八品微末小官，被限制于内宅侍奉，但既然开凿了一道口子，我等会把它拓宽成窗，

待到将来必然开门相迎更多的有志女子。只有一点我仍放心不下，

洛采薇如今被我捅破了外室身份只能委身作妾。近日来我又听到些风言风语，

说是洛采薇将顾知璟牢牢地攥在了手心里，每日见了什么人都要一一盘问底细，

倘若有一日出了纰漏，洛采薇便会到处去寻他的好友同僚相问，必要问得水落石出，

若是顾知璟恼了，洛采薇便会歇斯底里地诉说自己在北地的不易。

更有些不识相的中间人会来劝我重新回顾宅当家，他们信誓旦旦说顾知璟已经悔恨了，

男子汉大丈夫拉不下脸罢了。真的是顾大人与顾老夫人让我们来的！

我让护院把他们都打了回去却也阻挡不了洛采薇的猜忌，她给我使了几回绊子，

虽没有对我造成影响，但实在是如蚊虫嗡嗡作响，招人烦闷。

我始终记得对于结过仇的人一定要提防百倍千倍，对他们宽容懈怠，

是将自己的后背留给敌人等着他们放冷箭。我想到了京城姐妹当中有一人的舅舅在北地戍边，

洛采薇一家犯事正是被贬于北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或许是地下的父亲母亲保佑，

我打探出了洛采薇的一桩秘密。莫怕姐姐，我告诉你一桩洛采薇的秘密，

你捏在手里倒也不怕他们。我心下一惊，原来洛采薇回到京城费了这般周折，

当下我有些五味杂陈，我并不愿意将这桩丑事公布于众，以毁掉她来获得大仇得报的快感。

只要她不再蓄意招惹我，她费尽艰辛想要过的好日子便让她过吧。可我低估了人性，

毒蛇藏在暗处总是要伺机要咬人一口的。9，顾知璟纵容外室欺辱正妻，

被休再娶的丑闻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正逢上峰对其考核，他应对不及，

在最关键的升迁上出了岔子，虽升了半品，却是从清流到了浊官。

明眼人都晓得这位朝廷新贵的升迁就此到头了。我在女医署的日子过得很自在，

大多数人即使心里有算计面上依旧挂着和善，除了硬邦邦的黄狸儿。

黄狸儿是橘县举荐而来的女医，橘县从前是靠着进奉贡橘富庶过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