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念冬的诊室总是很安静。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连她垂落肩头的长发也是雪一样的颜色。
她习惯穿宽松的毛衣和休闲裤——方便随时蹲下来安抚情绪崩溃的病人,也不必担心裙摆碍事。
她的生活像一杯搁置太久的温水,没有波澜,也没有温度。
病人来了又走,带着他们的痛苦、秘密和眼泪。
季念冬听着,偶尔点头,适时给出建议,但从不流露太多情绪。
她是个完美的倾听者,冷静得像块冰。
下班回家,推开门,只有玄关的一盏小灯亮着。
“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但很快,一只灰白相间的长毛猫从沙发后探出头,慢悠悠地走过来,蹭了蹭她的裤脚。
这是家里唯一的活物,也是唯一会等她回来的存在。
季念冬弯腰摸了摸它的头,猫眯起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
母亲去世那天,她在医院的走廊里捡到了这只猫。
它当时瘦得皮包骨,却固执地跟着她,像是认定了什么。
后来,它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热源。
季念冬打开冰箱,拿出猫粮和速食便当。
猫在她脚边转来转去,尾巴轻轻勾住她的脚踝,像是无声的催促。
她低头看着它,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很淡,但确实存在。
季念冬把写好的故事装进信封,轻轻放在母亲的墓碑前。
《不忘》——她半生的缩影,平淡得像一杯凉透的白水。
医者不自医。
她比谁都清楚。
心理医生诊断她时,语气近乎怜悯:“先天情感淡漠,共情能力缺失,目前没有有效的干预手段。”
她只是点头,像听一个无关紧要的病例。
葬礼那天,天空灰得像一块旧抹布。
棺木缓缓沉入泥土,周围的人低声啜泣,而季念冬只是站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褶皱。
她感觉不到悲伤。
没有眼泪,没有窒息般的痛楚,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就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默剧。
风吹起她的白发,掠过耳畔时,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轻声说:“小冬,别怕。”
她不怕。
她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
回到家,猫蜷在沙发上睡觉,听见开门声,懒洋洋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季念冬走过去,把脸埋进它温暖的皮毛里。
猫没有躲,只是轻轻“喵”了一声,尾巴缠上她的手腕。
——像在说,我在这里。
季念冬在坠落中惊醒。
莫比乌斯环般的噩梦仍在视网膜上残留,她下意识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
这具身体像台年久失修的机器,咳血是老毛病了,可所有检查报告都写着"未见异常"。
阿灰趴在枕边,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里发亮。
它没睡,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主人。
凌晨西点十七分,季念冬裹上驼色大衣,把猫揣进怀里。
冷空气灌进肺里时,她终于摆脱了梦魇的余韵。
耳机里循环着那首听了七年的钢琴曲,单调的旋律和脚步重合。
阿灰的耳朵在她下巴处轻轻抖动,呵出的白气模糊了路灯的光晕。
忽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鼻尖。
季念冬抬头,看见细碎的雪花正穿过橘色光晕飘落。
阿灰头顶积了小小一朵白,很快融化成水珠。
"......下雪了。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作虚无。
今年的冬天来得太早,就像某些注定要提前抵达的结局。
怀里的阿灰打了个喷嚏,把脸埋进她的臂弯。
季念冬收紧手臂,继续走向街道尽头。
雪越下越大,很快在他们身后留下一串转瞬即逝的脚印。
手机屏幕亮起,一条同学会邀请跳了出来。
季念冬盯着那条消息看了三秒,手指悬在"拒绝"上方。
最终却点了"接受"。
她知道自己不该来。
高中三年,她像教室里的透明人,永远坐在角落翻着课外书。
情感淡漠让她无法融入任何小团体,而她也乐得清静,把时间都献给了习题和试卷。
大学更是如此,图书馆成了她的栖息地,那些厚重的典籍比活人更让她感到安心。
但今晚她还是推开了餐厅的门。
包厢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像潮水般涌来。
她安静地坐在角落,面前摆着几块没动过的点心——这是给阿灰带的。
"我在投行做VP,年薪也就七位数吧。
""我未婚夫是剑桥毕业的,下周带我去马尔代夫度假。
"季念冬小口啜着柠檬水,目光从一张张涨红的脸庞上掠过。
这些夸张的炫耀在她耳中自动翻译成了另一种语言:那个声称年薪百万的男生,西装袖口己经起了毛边;号称要去马尔代夫的女生,无名指上连戒痕都没有;最聒噪的"成功人士",说话时总不自觉地摸向空荡荡的钱包。
当发起人豪气干云地说要请客时,季念冬看见他接过账单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借口去洗手间,实则是去找经理商量分期付款。
包厢里的暖气开得太足,季念冬觉得有些窒息。
她悄悄打包好点心,在众人吹嘘的声浪中无声离席。
推开门,初冬的冷风迎面扑来。
她深吸一口气,摸出手机给阿灰买了条三文鱼——这次是用自己实实在在的工资。
季念冬不缺钱。
母亲留下的独栋小楼安静地立在城郊,银行账户里六十万的遗产分毫未动。
作为市立医院最年轻的心理科主任,她单次诊疗费就抵得上普通人半个月工资。
市长曾专程前来,却在三次咨询后神色复杂地离开:"季医生,你这双眼睛...活得太清醒,一定很辛苦吧。
"医院走廊的灯光总是惨白的。
年轻医生们敬畏地让路,小声议论着这位天才前辈——三十岁就获得国际认证,却总穿着洗得发白的白大褂,办公室里除了一盆绿萝再无装饰。
下班时分,季念冬在门诊楼前突然踉跄。
熟悉的眩晕感袭来,莫比乌斯环又开始在眼前流动。
醒来时,院长正往她手里塞假条:"休一周吧,你疲劳过度了。
"出租车驶过霓虹街道,怀里装着给阿灰新买的猫罐头。
车窗映出她苍白的脸,倒影与母亲临终前的面容重叠。
"学心理的第一课,"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就是永远不能给自己做诊断。
"玄关处,阿灰的尾巴扫过她冰凉的脚踝。
季念冬蹲下身,把脸埋进温暖的皮毛里。
猫咪的心跳声穿透胸腔,这是世上少数几种不需要解读的真实。
霓虹将夜空染成紫红色,季念冬抱着阿灰穿过喧闹的夜市。
这里是城市最昂贵的消费区,奢侈品橱窗里的标价足以抵她半个月诊疗费。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那些璀璨的展示柜——除了那家新开的帐篷屋。
粗麻布搭成的店铺突兀地挤在两家珠宝店中间,门口挂着的铜铃在夜风中叮当作响。
季念冬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帐篷内弥漫着檀香与旧书的气息。
木架上陈列着古怪的收藏:泛黄的世界地图、镶嵌眼珠的怀表、用拉丁文标注的植物标本。
最深处的橡木衣柜上开着一道狭小的窗口,昏黄的烛光从缝隙中渗出。
"要占卜吗?
第一次免费。
"衣柜里的男声像大提琴的低鸣。
季念冬下意识地皱眉——她向来不信这些。
但阿灰突然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她的手腕。
"很特别的猫。
"男声突然说道。
季念冬的手指僵住了。
这个看不见外界的衣柜,怎么会知道她抱着阿灰?
小窗口吐出一张塔罗牌。
牌正面上玫瑰荆棘环绕着一个漆黑的女孩,女孩落下了一滴白色的眼泪,而背面是无尽的莫比乌斯环。
"运势不错,请回吧。
"铜铃再次响起时,季念冬己经站在霓虹灯照不到的阴影里。
她摩挲着塔罗牌边缘的荆棘纹路,忽然发现背面用金粉写着极小的一行字:“当月亮吞食太阳时,记得睁开第三只眼睛。”
阿灰突然炸毛,冲着夜空发出低吼。
季念冬抬头望去,发现今晚的满月边缘,正泛着诡异的血红色。
季念冬猛地摇头,夜空澄澈如洗。
哪有什么红月?
今天甚至不是农历十五。
她攥着那张诡异的塔罗牌,指腹反复摩挲背面那句谜语。
作为心理学博士,她本能地拆解着隐喻:"第三只眼象征超验感知,月食代表意识与潜意识的交汇点..."可当学术分析触及"睁开"这个动词时,思维突然卡壳。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