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玉阶总是泛着冷光,尤其是在这样飘着碎雪的冬日。
林微月捧着刚温好的参茶,踩着软底锦鞋走过回廊时,檐角的冰棱恰好坠下一块,砸在青砖上,碎成细小的冰晶。
她下意识顿了脚步,抬头就看见丹陛之上那个玄色身影。
萧玦正站在廊下看雪,玄色蟒袍的下摆垂落,金线绣的流云在雪光里若隐若现。
他生得极好,眉骨高挺,鼻梁如削,只是那双眼睛总像蒙着层化不开的寒雾,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审视,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
“太子殿下。”
林微月低眉顺眼地走上前,将茶盏递过去,“刚温好的参茶,您暖暖身子。”
萧玦没有立刻接,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指尖上。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宫装,领口绣着缠枝莲,衬得那张本就白皙的脸愈发像上好的暖玉。
可只有他知道,这玉看着温润,内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韧劲儿。
“手怎么这么凉?”
他终于接过茶盏,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那点凉意像针,轻轻刺了一下。
林微月缩回手,拢在袖中,指尖却还残留着他指腹的温度,烫得她心尖发颤。
“回殿下,许是方才走得急了些。”
他“嗯”了一声,仰头饮了口茶。
喉结滚动的弧度在冷光里格外清晰,林微月垂下眼帘,盯着自己鞋尖绣的并蒂莲,不敢再看。
她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七公主,名正言顺,金枝玉叶。
可只有她自己和眼前这个人知道,她根本不是。
十三年前那个混乱的雨夜,她被乳母抱进皇宫,替换了刚降生的真公主。
而真正的七公主,早在那场混乱里被送往了江南,如今大约在某个寻常巷陌里,过着与皇家毫无干系的日子。
这个秘密,是她和萧玦之间唯一的牵绊,也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萧玦将空了的茶盏递还给她,目光扫过她鬓边那支白玉簪。
那是去年她生辰时,他寻遍京中玉匠,用一块暖玉亲自打磨的,簪头雕着极小的“月”字。
宫里人都说太子殿下最疼这个妹妹,只有林微月知道,那疼里藏着多少不能说的东西。
“明日父皇要去围场,你身子弱,不必跟着去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这雪景还要冷几分,“留在宫里,好好待着。”
林微月捏紧了茶盏,指尖泛白。
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每次他用这种命令的口吻说话,她都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远了些。
“是,臣妹知道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喉结动了动,最终却只是转身,玄色的袍角扫过廊柱,带起一阵寒风。
“退下吧。”
林微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缓缓松了口气,手心却己沁出冷汗。
她低头看向那支白玉簪,冰凉的玉质贴着肌肤,却烫得她眼眶发酸。
三年前那个夏夜,她在御花园假山后躲雨,撞见萧玦和朝臣密谈。
那些谋逆的话语像毒蛇,缠得她几乎窒息。
她本想跑,却被他一把拽进怀里,捂住了嘴。
“想活命,就把今天听到的烂在肚子里。”
他的气息喷在她耳边,带着淡淡的龙涎香,“包括你自己的身份。”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他早就识破了她的秘密。
也是从那天起,他们之间就有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他替她保守身份,她替他保守谋逆的野心。
可人心不是棋盘,哪能说定就定。
林微月回到寝殿时,贴身侍女晚翠正捧着一件狐裘斗篷等她。
“公主,您看这件斗篷怎么样?
是太子殿下让人送来的,说是怕您夜里冷。”
那件斗篷是上好的白狐皮,毛茸茸的边缘泛着柔和的光。
林微月伸手摸了摸,指尖陷进柔软的皮毛里,像陷进一个温柔的陷阱。
“收起来吧。”
她低声道,声音有些发哑,“我用不上。”
晚翠愣了愣,还是依言将斗篷叠好,放进了樟木箱。
“公主,您是不是又惹殿下不高兴了?”
林微月摇摇头,走到窗边坐下。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满了庭院里那棵老梅树,枝头的花苞被雪压着,像一个个隐忍的秘密。
她想起昨夜去给皇后请安,路过东宫时,看见萧玦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幅画。
她好奇地多看了一眼,才发现画上是个眉眼弯弯的少女,穿着粗布衣裳,在溪边浣纱。
那眉眼,竟有几分像她。
可她知道,那绝不是她。
真正的七公主被送往江南,据说就住在溪水边的小镇上。
他画的,大约是那个素未谋面的、真正的公主。
也是他眼中,本该站在他身边的人。
林微月拿起桌上的针线,想绣朵梅花,针却几次扎在指尖。
血珠沁出来,落在白色的丝绢上,像极了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她忽然想起萧玦曾说过的话。
那是在她生病时,他守在床边,用湿布替她擦额头。
她烧得糊涂,抓着他的手问:“大哥,你说……要是我不是公主,会怎么样?”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见他低声说:“那你就能去江南,看真正的桃花,而不是困在这西方城里,对着假的风景。”
那时她还不懂,他说的假风景,是指这皇宫,还是指她。
夜渐渐深了,雪也停了。
林微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走到书桌前,翻开了那本被她藏在最底下的诗集。
书页里夹着一片干枯的桃花瓣,是去年春天,萧玦带她去皇家别院时,落在她发间的。
他替她摘下来,放在她的书页里,说:“留着吧,好歹是见过春天的。”
她指尖抚过那片花瓣,忽然觉得眼眶一热。
他们是兄妹,至少在所有人眼里都是。
他是储君,她是公主,血脉相连,不容玷污。
更何况,她连这血脉都是假的。
这份藏在心底的情愫,就像庭院里被雪压着的梅,只能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偷偷积蓄着力量,却永远不能真正绽放。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三更了。
林微月合上书,吹灭了烛火。
黑暗里,她仿佛又看见萧玦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面藏着江山,藏着野心,或许……也藏着一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对她这个“假货”的在意。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她终究是个赝品,而他,是注定要登上九五之尊的人。
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可能。
林微月将脸埋进被子里,压抑住喉咙里的哽咽。
这深宫的雪,太冷了,冷得连藏在心底的那点暖意,都快要冻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