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了。
他曾亲手为我做羹汤、满院栽种着我爱的红梅。
在我生病时，去寺庙长阶跪了一天一夜，为我求平安福。
可后来他却挑起了别人的盖头。
漠然置之地看着他的发妻剪毁了平安福、挖了我最爱梅花，打死了我身边的小狗……你理解我，对吗？夜里，他握住我的手，声音沙哑，求求你…再等等我……我没说话。
我已经病入膏肓，再也等不到了。
1.我在宋府待了四年，无名无分。
宋府的奴婢都叫我一声慕姑娘。
第四年的冬天，宋辞娶亲了，新妇是苏臣相的嫡女苏以卿。
自她进府后，宋辞就不怎么来找我了。
府中的奴婢窃窃私语，骂我不知廉耻，笑我攀附权贵，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七夏替我将那几个奴婢训斥了一番，隔天，苏以卿就来找我麻烦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她穿了一件月白色鸾鸟斗篷，纤眉朱唇，美艳不可方物。
她一见我就笑了，你就是宋辞说的那个姑娘?她的下巴微仰着，带着一种挑剔的眼光审视着我。
我早想来见见你了，如今一见，和府中婢女并无两样。
她眼里透着几分戏谑，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我突然想起宋辞去苏府提亲的前一晚。
他捧着我的脸，低头吻上我的唇，缱绻缠绵。
他贴着我的耳朵，喃喃道，雨微，我要提亲了。
我不敢开口去问，只仰头望着他，尽管我明白那人不是我，可我还是抱有一丝侥幸与期待。
苏相的嫡女。
下意识的心头一顿，满腔悲痛哽在嘴边，又被我生生咽下。
我只是想要苏府的扶持。
他握住我的手，眸眼真切，雨微，我心悦你一人。
他心悦我一人。
我信了。
当夜，他再三嘱咐我，不要与苏以卿计较。
我点了点头。
如今一见，苏府嫡女与我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简直是云泥之别。
我在她面前微如蝼蚁，她能轻易将我踩在脚下，慢慢碾碎……我怎么敢同她计较?2.宋辞没给你置冬衣吗？看着我身上的素缎锦袍，她拢了拢身上的月白色鸾鸟斗篷，嘴角勾起一抹讥笑。
那件斗篷是曲江宴上皇后娘娘赏给她的。
我不喜欢她。
不愧是苏丞相的嫡女，进宫一趟将宫中嬷嬷的做派都学了去，连旁人的穿着都要管。
苏以卿仗着自己的家室，以为没人敢说她不是。
听到我的话，她一下子就怒了，扬起手就要扇我巴掌。
可她巴掌还未甩下，就被七夏一脚绊倒在地上。
第一次来我的院中本想耍耍威风，不想却摔了一跤。
贱婢！她羞愤地大吼着。
被几个婢子扶起来时，脚腕处已渗出了血迹。
苏以卿爱美，怕留下疤痕，直嚷着要药膏。
走时，她剜了我一眼，狠狠道，我有的是时间收拾你这个***！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一瘸一拐的模样，宽心了不少。
3.我从小便是个不让事的性子。
父亲是征西将军，母亲也是女中豪杰。
小时候，宋辞体弱，爬树骑射样样不如我，我常常爬到树枝高处，俯下头嘲笑他。
他仰头看着我，你这模样，只有我敢娶你！我望向他的眼眸，一片澄澈。
少女的心动恰入方落河池的浮叶，荡开圈圈涟漪……宋辞来时，我正在摘红梅，梅树枝丫挂破了我的手，渗出了丝丝血迹。
我满心欢喜地将白瓷瓶的红梅拿出来给他看。
他没看一眼，不是让你不要与苏以卿计较吗？我没说话。
他命人把七夏押了进来，还未来得及反应，手起刀落间，七夏左手的小指被砍了一截。
七夏伏在地上，疼地紧攥着手，倒吸着凉气。
我的心凉了半截，指尖微颤地抓住宋辞的衣袖，宋辞！你干什么！苏相要一个交代。
他轻拍了拍我的手，话语冰冷刺骨，雨微，不要与苏以卿起争执，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宋辞离开时，看了眼桌案上的红梅，又看了看我布满血迹的手。
轻飘飘撂下一句，我不能久待，你自己搽些药。
从前，宋辞的母亲不喜欢我，也不允许宋辞来找我。
为此，宋辞还绝食两日反抗，后来宋母终于松了口。
他连饭都未吃一口就爬梯翻墙来找我，体力不支，险些摔倒在地。
如今，他却不敢了。
看着宋辞的衣角卷着风，消失不见时，我眼角的泪珠才滚落下来。
姑娘，别伤心了。
七夏劝我道。
我拭去脸上的泪珠，忍下咽哽，七夏，柜子里面有药，你去包扎下。
瓶中红梅簇拥，上面还有些未抖落的雪。
哭给别人看是最没用的法子。
4.宋辞对苏以卿很好。
他说要寻上好的翡翠，亲手为我打一支簪子，如今那支翡翠含芳簪戴在了苏以卿的头上。
他说要为我们两人画一副墨宝，挂在房内，日日看着，如今他的书房里挂着的是他和苏以卿的画像。
他曾经答应过要和我一同吃饭、一同研磨看书、一同浇灌花草，这些事他都和苏以卿做了。
他们俩的佳话都已经传进了我耳中。
我都快相信他爱上苏以卿了。
七夏看我心中不快，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只雪白的小狗逗我开心。
姑娘，它好可爱。
七夏抱着它，摸了摸它松软的小卷毛，它便不安地扭来扭去，最后挣脱出来，爬到了我的脚边。
哼！我偏要摸！七夏又一把挽住它，顺了顺它的毛发，这才乖嘛。
姑娘，我们养着这只小狗吧。
看着七夏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便应了下来，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雪球。
白天，雪球总是窝在我的怀里，七夏怎么逗它都不过去。
有时雪球还会朝着七夏狂吠，七夏不服气，也学着狗叫。
于是，我这院里天天此起彼落的狗叫。
5.寒冬腊月，天愈发地冷了，院中的梅花反而开得更烈、更艳。
屋内七夏正烧着炭火。
小厮送来的炭是灶炭，不易点燃，七夏倒弄了半天，只有大股的浓烟，看不见半点火星。
七夏，不点了，我们去摘红梅吧。
七夏出来时，雪球又朝着她狂吠，我一看，满脸的碳灰，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收拾好后，我和七夏踩着积雪去摘红梅，雪球也跟在后面，在雪地上踩了一串的梅花。
我抱着大簇梅花回院中时，不巧地，碰见了宋辞。
看见我，他微微一怔。
这么冷，怎么跑出来摘红梅?他往前两步，将身上的大氅解开，准备披在我身上，我侧身躲开了。
宋辞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他立在原地，皱眉看着我。
以往我不高兴，他总会耐心地给我讲缘故，给我买小玩意哄我。
如今，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了。
僵持之下，苏以卿来了。
夫君怎么在这儿?她亲昵地挽着宋辞的胳膊，瞧了眼我手中的红梅，撒娇道，你不是说要给我种一片蝴蝶兰吗？我看慕姑娘这院子就挺不错的。
宋辞眼神闪烁，不敢看我的眼睛。
不行！七夏忽然开口道。
苏以卿一看到七夏，想起摔倒那日，顿时眸中恨意汹涌。
我将七夏拉到身后，院里已经种了红梅，况且开得正好，挖了岂不可惜?苏以卿一听，越加想同我争一争。
梅花太俗气，蝴蝶兰多好看啊。
她凑到宋辞的怀中，夫君，好不好?宋辞将她搂在怀中，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全凭你做主。
短短一句话却如针扎般刺痛着我的心。
苏以卿早就知晓自己会赢，院外一群小厮已经拿着花锄等候了。
我看着院子的里的株株红梅被一一锄断，撕裂的花瓣洒落了一地，像是我与宋辞早已被打碎的回忆。
红梅泪洒，枝见血痕。
6.可蝴蝶兰太娇气，寒风凛冽，从天齐国移种过来，不过半月便死了。
苏以卿自小样样得意，栽种的蝴蝶兰死了，她刚好寻个由头来教训我。
她带人来我的院中乱翻乱砸，说是我嫉恨她，毒死了她花大价钱移种来的蝴蝶兰。
最后，她在枕边翻到了一个平安符。
这是我十一岁时宋辞为我求的。
那年我得了一场大病，医师说若想保命，就要常年服药，后遗症极多。
宋辞急得连夜去寺庙长阶跪了一天一夜为我求的。
里面还挽了一圈他的头发，他说，这样就可以随时守在我身边，替我挡灾。
还有人为你求平安符?你也配？她冷笑一声，翻看里面的东西时顿时冷下脸来。
我见她拿起了一旁的剪刀，立刻知道她想干什么。
我顾不得仪态，扑上去抢她手中的平安福，苏以卿死死抓住不愿松手。
撕扯之间，我紧攥着她的胳膊，手腕一翻，她疼地直呼，***！放开我！放开我！周围丫鬟婆子已被七夏撂倒在地上，雪球对着她们狂吠。
七夏顺了顺它的毛发，赞许道，好狗！好狗！这时，宋辞听到动静，过来了。
雨微！你在干什么！他未至屋内便吼道。
我指尖微颤，想要开口辩解，又觉得没有必要。
我放开了苏以卿，她立刻挣脱出来，然后狠狠甩了我一个巴掌。
力道之大，下一瞬，我耳朵突然嗡嗡作响起来，视线模糊。
朦胧中，我看到了宋辞朝我冲来……7.苏以卿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一个婆子手腕有点擦伤。
宋辞将平安符递给我时，已经变了形。
一个平安符有什么好争的?宋辞见我赌气背对着他，叹气道，苏以卿背后是苏府，你有什么家世依傍呢？你能不能理解我些?我好似被人当头棒喝，一瞬间，所有的委屈涌上心头。
他以往从不提我的家世，他自己愧疚，也怕我伤心。
可如今他竟能直接开口问我，有什么家世依傍?苏以卿的背后是苏府，而我的父母为宋府求情，被先帝记恨，去北疆平乱再也没回来。
她是枝头雀，我是地上泥。
我能依傍什么呢？你走。
我强撑着气力，撵他出去，你走！宋辞强硬地将我搂在怀中，轻轻拍打着我的背，语气软了下来。
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
你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我抓着他的衣袖，眼里弥漫着氤氲，我想让他出去，我不想看见他。
可身子却不停使唤，软摊在他怀里，眼前渐渐模糊，虚虚实实，我有些看不清了。
耳边响起了宋辞惊慌失措的声音，雨微！雨微！找医师！快找医师啊！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8.我醒来时，宋辞已经离开了。
七夏说苏以卿派人来瞧了一回，宋辞便走了。
我看了眼床旁已经变形的平安符，侧面的线已经裂开了，看起来破旧不堪。
我叹了口气。
宋辞再也不会守在我身边，替我挡灾了。
我醒来时，医师面色凝重，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姑娘的毒已入肺腑，寿命怕是不足…两月。
我掐着手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阵才缓过来。
医师可知这毒的来源?他有些踌躇道，姑娘，这蝴蝶兰与你所服的药…还是不要再种了，操劳伤身。
我好似明白了什么。
难为苏相花大价钱买我这条贱命。
我扬唇苦涩一笑，泪如断珠。
医师，雨微求您件事。
别告诉宋辞……我要死了。
我强压着呜咽声，用手背拂去眼眶的泪珠，倔强地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9.我打起精神，装作一切如常的模样。
可我总是头昏晕倒、心痛呕吐，半夜里胸腔的疼痛好似要将我碾碎，疼地我整夜睡不着。
七夏白日里逗我开心，雪球也趴在我脚边哼哼地撒娇。
夜里，七夏半步也不肯离开，生怕我出事。
一日，我痛地翻来覆去，怕七夏发觉，故意支开她去买西城的奶黄糕。
半夜疼痛终于缓些时，我瞧见了门外的身影，七夏正捂着嘴小声抽泣着。
月光映出了她的影子，左手的小指要短些。
我知道是她。
第二日，今天格外的暖和，我精神也不错。
七夏和雪球在院里又开始了对骂。
这此起彼落地狗叫声倒给这院子添了些生气。
姑娘，今天天气好，我们出去逛逛吧！七夏见我精神好，便拉着我出去解解闷。
我笑着应了下来。
雪球跑到我脚边蹭蹭，它也想去。
好巧不巧，刚刚出门就碰上了苏以卿的婢女。
夫人说了，她不想看到你。
那婢子拦在我们前面，别天天在宋大人面前晃悠，你不害臊，我们还觉得羞呢！七夏上前打了她一巴掌。
七夏现在天不怕地不怕，一心要护好我。
把你嘴巴放干净点！再敢乱叫，小心我打你！七夏作势要打她，那婢女怕得直往后躲。
慕姑娘好大的势呵！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这宋府的主母呢！苏以卿春风满面，头上还戴着宋辞亲手做的翡翠含芳簪，葱翠欲滴，是上等的好物。
我出去逛逛，这婢子拦了路，出言辱骂，七夏说教了一番。
是吗?苏以卿打量了下身旁的婢子，又瞧了瞧我，我以为是下人之间的口舌之争呢？你说谁是下人呢！今天我不与你这个贱婢置喙。
苏以卿上前亲昵地拉住我的手，嘴角扯出一抹笑意，一时嘴快，没这个意思。
慕姑娘，我有些话想同你说，我们去亭边坐坐怎样？她斜睨了一眼七夏，春晚，你带她去紫竹轩取件坎肩带给慕姑娘。
苏以卿故作温柔大方的模样真是有些可笑。
她见我没拒绝，便拉着我朝亭子走去。
亭边一泓幽幽池水，池中的荷花早已凋败，一卷枯叶随风轻轻摇曳着，看着有些寒凉。
有事就在这儿说吧。
我甩开她的手。
她也不装了，嫌恶地擦了擦手，一脸得意，今天，我就让你认清自己的地位。
我没有精力同她周旋，正准备转身离开，却看见了亭间正在下棋的宋辞。
仅匆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下一瞬，我被苏以卿拽入了池中。
10冰冷的池水涌进了我的鼻腔、耳朵，我的脚用力蹬着，手不停地向上抓，可什么都没有。
那一刻，恐惧如潮水般漫上心头，迅速蔓延至我的全身。
雨微！夫人！我听到了宋辞遥远的声音，接着好似是一声落水声……这就是苏以卿的手段吗？我与苏以卿他会救谁呢？宋辞会来救我吗？我不敢想。
可……我好想他来救的人是我。
就像那夜我期盼他口中要求娶的名字是慕雨微。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我的体力在慢慢消耗，挣扎的动作越发无力。
宋辞，你又抛弃我了……周围的水已将我吞噬其中，我的身体在不断的下沉、下沉……正当我觉得一切都将结束时，我感受到一只手紧揽住了我的双肩。
朦胧间，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他披了件鸦青色薄袍，湿发如墨披在肩头，双眼似水，像画中的人物。
多谢殿下。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却好似隔了一层。
接着，我落入了那个熟悉的怀抱……醒来时，宋辞正握着我的手，低头亲昵地吻着我的指尖。
宋辞。
你醒了？他眸子顿时亮了起来，转身去端姜汤，用勺子喂到我嘴边。
看着他的模样，我突然觉得一阵心痛。
我突然明白，曾经那个在树下伸手接我的少年再也回不来了，那个爱爬树、愿意往下一跳的女子也一并消失了。
不用。
我伸手示意，我自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