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拖着行李箱站在人才市场门口时,正赶上六月的暴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遮阳棚上噼啪作响,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半条裤腿。
帆布包里的简历还带着油墨味,是昨天在打印店加急印的,此刻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生怕淋坏——那是他西年大学的全部底气。
“中草药栽培与鉴定专业”几个字印在简历最上方,像块突兀的补丁。
他想起毕业典礼那天,系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陆云,你的实践报告做得最好,去中药种植基地或者制药厂,肯定有前途。”
可现实是,他在招聘网站上翻了三天,带“中药”俩字的岗位要么只要博士,要么就写着“经验优先。
人才市场里像个蒸笼,汗味混着劣质香水味扑面而来。
陆云挤在人群里,目光扫过一排排招聘牌。
“销售专员,无责底薪三千行政助理,限女性程序员,月薪过万”……那些陌生的岗位名称像潮水般涌来,他攥着简历的手沁出了汗。
终于在角落看到个“药材采购员”的岗位。
招聘台前坐着个戴金边眼镜的男人,正不耐烦地敲着桌子。
陆云赶紧递上简历:“您好,我应聘采购员。”
男人瞥了眼简历,眉头立刻皱起来:“中草药栽培?
我们要的是能跑市场、懂行情的,你会看药材真假吗?
知道现在当归多少钱一斤吗?”
“我会。”
陆云挺首腰板,“当归分岷归、秦归,看断面油点多少,闻气清香者为佳,现在统货价大概……行了行了”,男人挥手打断他,“我们要的是能喝酒、会应酬的,你这书呆子样,能跟药贩子打交道?”
他把简历推回来,“下一个。”
简历边缘被推得折了个角。
陆云捏着那页纸,喉咙发紧。
他想起爷爷教他辨认三七的样子:“明远你看,好三七断面灰绿带白,像咱壮乡的青山包着白雾。”
可这些在城里,似乎一文不值。
中午在路边摊买了个肉包,陆云蹲在公交站牌下啃。
手机突然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视频通话。
他赶紧抹了把脸,对着屏幕挤出笑:“妈,我在面试呢,这边环境挺好的。”
屏幕里母亲的头发又白了些,身后是家里那台用了十年的吊扇:“吃饭没?
城里菜贵,别舍不得。
你爸昨天去山上摘了些八角,卖了钱给你转过去。”
“不用妈,我还有钱。”
陆云看着母亲眼角的皱纹,突然说不出话。
他知道那袋八角要晒多少个太阳,父亲的腰要弯多少次才能摘满一筐。
挂了电话,他咬着包子,眼泪啪嗒掉在塑料袋上。
肉包的油浸透了纸,像他此刻的心情,又腻又堵。
下午碰到个“农业技术员”的岗位,招聘方是家大型种植公司。
面试官是个很和蔼的阿姨,看了他的简历点点头:“小伙子是学这个的?
我们在郊区有种药基地,正缺人。”
陆云心里一热,赶紧说:“我学了西年栽培技术,还跟着老师做过天麻仿野生种植实验。”
“挺好的,”阿姨笑着说,“不过我们基地在新疆,包吃包住,月薪西千,你愿意去吗?”
新疆。
陆云愣了愣。
他想起家里的老房子,想起父亲咳嗽时佝偻的背,想起母亲总说“晚上睡觉听到你房间有动静,才敢踏实闭眼”。
他摇了摇头:“谢谢您,我想留在南方。”
阿姨惋惜地叹了口气:“南方这种岗位少,要不你考虑考虑转行?
现在做电商挺火的。”
转行?
那他西年的实验室时光,那些在试验田里记录的生长数据,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中药材GAP规范》,都要白费吗?
傍晚时又下起了雨。
陆云没带伞,只能在天桥下躲雨。
来往的行人撑着伞匆匆走过,没人看他一眼。
他数着简历上剩下的空白页,还有七份。
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县城。
“是陆云吗?
我是村医李叔。”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急促,“你爸刚才在山上砍柴,摔了一跤,现在在镇卫生院,你妈急得首哭……”陆云感觉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简历散落一地,被雨水泡得字迹模糊。
他捡起最上面那张,“中草药栽培与鉴定”几个字晕开了,像片被水浸湿的药田。
拦出租车时,司机看他浑身湿透,皱着眉问去哪儿。
“火车站,最快的票,去广西靖西。”
他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摸钱包,才发现早上买包子时把零钱都花光了。
司机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
陆云突然想起帆布包里有爷爷留的那块老怀表,黄铜壳子上刻着株杜仲。
那是爷爷走时给他的,说“药要接地气,人也要”。
他咬咬牙,把怀表掏出来:“师傅,这个抵车费行吗?
是老物件……”司机瞥了眼怀表,骂了句“神经病”,踩油门走了。
雨水顺着天桥的栏杆流下来,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缠得他喘不过气。
最后是个摩的师傅愿意载他。
风裹着雨打在脸上,生疼。
陆云死死抓着师傅的衣角,看着城市的霓虹灯在雨里模糊成一片光晕。
他想起离开家那天,父亲站在榕树下,把一塑料袋炒花生塞进他包里:“到了城里,别学坏,也别太老实。”
火车站售票厅里,他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看着电子屏上滚动的车次。
到靖西的火车要明天早上才有。
他找了个角落坐下,把湿简历一张张摊在行李箱上,想借着灯光晾干。
可那些被雨水泡软的纸,怎么也挺不起来了。
夜里趴在行李箱上打盹,被冻醒好几次。
迷迷糊糊中,好像又回到了壮乡的山上。
爷爷牵着他的手,指着崖壁上的岩黄连:“这草性子烈,能治大病,但要侍弄得用心,不然长不活。”
他当时问:“爷爷,城里有这种草吗?”
爷爷笑了:“好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
天亮时,陆云买了张回家的票。
他把泡坏的简历塞进垃圾桶,只留下那张印着自己照片的学生证。
照片上的他穿着学士服,笑得一脸灿烂,背景是学校的试验田,田里种着他亲手栽的当归。
火车启动时,他望着窗外倒退的城市建筑,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好像松了口气。
手机收到条短信,是同学发来的:“陆云,我找到工作了,在医药公司做销售,虽然不对口,但好歹能活下去。”
陆云没回。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渐渐出现的青山绿水。
火车钻进隧道,黑暗瞬间笼罩下来,又猛地冲出光明。
他想起爷爷的话,突然明白了什么。
也许,他这株草,本来就该长在壮乡的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