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望去,斑驳的朱漆木门缝隙里,隐约透出一抹暗红色。
那抹红像极了母亲临终前呕在枕上的血,却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磷光。
三日前她收到老宅来信时,信封封口的火漆印正巧落在"七月半"三个字上,此刻想来,那团暗红恰似凝固的血珠。
"别碰那扇门!"二叔公的旱烟杆"啪"地敲在她手背上,"那是给阴人留的门。
"老人喉间发出浑浊的痰音,浑浊的眼珠转向天井西南角。
程小满顺着望去,看见那株百年槐树虬结的根部,竟缠着褪色的红绸带。
树皮褶皱里嵌着半枚铜钱,与她五岁时在祠堂供桌下拾到的那枚纹路相同。
七月十四的月光像浸了水的绸缎,湿漉漉地铺在程家老宅的天井里。
八仙桌上的供品摆得满满当当,青瓷碗里盛着带血的生肉,三牲头朝着东南方。
香炉里的线香突然齐齐折断,香灰簌簌落进铜盆,在水面上凝成诡异的漩涡。
二叔公的脸色瞬间煞白。
他抖着手往铜盆里撒糯米,原本雪白的米粒一沾水就泛起青黑,"快把招魂幡挂到檐角,子时快到了......"话音未落,西厢房传来"吱呀"一声。
程小满转头望去,那扇封了二十年的雕花木门竟自己开了条缝。
夜风卷着纸钱从门缝里钻出来,带着股腐坏的檀香味。
她刚要起身,手腕突然被二叔公铁钳般的手抓住,老人枯槁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她身后。
铜盆里的水毫无征兆地沸腾起来,水面倒映出个模糊的红影。
程小满感觉后颈一凉,仿佛有人贴着耳朵在笑。
供桌上的蜡烛"噗"地灭了,月光照在青石板上,拖出三道影子——她明明只有一个人。
"跑!"二叔公突然抓起桃木剑劈向虚空,剑尖迸出几点火星,"去祠堂请祖宗牌位!"老人袖口翻卷间,程小满瞥见他腕间蜿蜒的朱砂纹——竟与母亲临终前在她掌心画的符咒如出一辙。
这个发现让她浑身发冷,二十年来二叔公每年清明都要给她系上的红绳,此刻想来全是浸过尸油的赭色。
程小满跌跌撞撞冲进祠堂,供桌上的长明灯忽明忽暗。
她踮脚去够最上层的牌位,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木料,突然摸到一道深深的刻痕。
就着摇曳的烛光,她看见"程文远"三个字下面还刻着行小字——庚辰年七月十五酉时卒。
那是她父亲的生辰。
牌位"哐当"掉在地上,骨灰坛里飘出缕青烟。
程小满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千万别在鬼月回老宅......"她弯腰去捡牌位,发现底座夹着张泛黄的婚书,新郎的名字被朱砂划去,新娘那栏写着"林婉蓉",墨迹殷红似血。
纸页间掉出半片干枯的并蒂莲,花瓣上褐色的斑点像是陈旧血迹。
程小满突然记起十岁那年,父亲曾指着祠堂梁柱上的莲花纹说这是程家女子的宿命,彼时她不懂,此刻却觉得那些缠枝纹像极了勒进皮肉的红绳。
夜风突然灌入祠堂,吹得供幔翻飞如蝶。
那张婚书竟无火自燃,幽蓝火苗舔舐着"林婉蓉"三字,在青石地砖上烧出焦黑的人形轮廓。
火焰跳跃间,程小满看见人影的腹部诡异地隆起,焦痕中渗出暗红液体,竟在青砖上蜿蜒出婴儿形状的血痕。
这让她想起母亲难产那夜,产婆端出的铜盆里浮着同样形态的血块。
身后传来环佩叮当声,铜镜里映出个凤冠霞帔的身影。
程小满感觉有冰冷的手指抚上脖颈,大红盖头垂落的流苏扫过耳际,带着股土腥味。
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戴上金丝缀珍珠的耳坠。
耳坠触到肌肤的刹那,记忆如针尖刺入——五岁生辰宴上,父亲亲手给她戴上这对耳坠时,母亲突然打翻祭酒,滚烫的液体在青石板上灼出莲花状的焦痕。
此刻镜中新娘耳垂渗出的血珠,正沿着同样的轨迹滑落。
"找到你了......"女鬼的声音像生锈的剪刀划过绸布,程小满看见镜中人的嘴角越咧越大,鲜红的胭脂顺着下巴滴落,在白衣上晕开朵朵红梅。
镜面突然映出双重人影,程小满的倒影正被红衣新娘缓缓覆盖。
她听见自己喉间发出不属于她的轻笑:"好姐姐,该还我的姻缘了。
"笑声中夹杂着婴孩啼哭,程小满后颈的蝶形胎记骤然发烫。
供桌下的青砖发出指甲抓挠声,那声音竟与二十年前母亲生产时的痛呼重叠。
她突然意识到,今夜这场冥婚,早在她尚在娘胎时便已定下契约。
祠堂的门轰然闭合,长明灯"啪"地炸开火星。
牌位纷纷倒地,骨灰坛裂开蛛网般的细纹。
程小满摸到供桌下的铜铃,正要摇动,手腕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是褪了色的红绸,另一端系着只小巧的绣花鞋,鞋尖缀着颗***的东珠。
东珠折射的冷光里,浮现出父亲临终场景:他攥着这只鞋咽气,鞋底沾着的根本不是墓土,而是产房地上的血泥。
程小满终于明白,每年中元祭祖时,供桌下那双总摆不正的筷子,原是给夭折的婴灵留的饭食。
那红绸竟如活物般顺着她手腕攀爬,程小满突然头痛欲裂。
破碎记忆如潮水涌来:五岁那年她误闯祠堂,曾见父亲抱着这只绣花鞋喃喃自语,鞋面上沾着暗褐色的血渍,与今夜东珠折射的光晕如出一辙。
记忆碎片中闪过母亲惨白的脸,她临盆那夜攥着程小满的手说:"记住,你的生辰从来都不是七月初七......"此刻绣鞋内侧的血字突然蠕动起来,金线绣的"林"字裂开细缝,钻出条通体赤红的蜈蚣。
二十年前父亲下葬时,棺椁里就放着这么一只鞋。
程小满猛然醒悟,那根本不是陪葬品——绣鞋内侧分明绣着生辰八字,金线绣的"林"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红绸骤然收紧,腕间传来灼痛,皮肤上浮现出与婚书相同的朱砂字迹。
灼痛处显出的"程文远"三个字突然渗出血珠,程小满惊觉这根本不是父亲的名字——血珠滚动间,"文"字裂成"父女"两字,暗合程家族谱中"以女代父受劫"的秘术记载。
她终于明白母亲为何总说:"你父亲早就死了,活着的不过是具傀儡。
"祠堂供桌下的青砖发出空洞回响。
程小满用发簪撬开砖缝,霉味裹着纸灰扑面而来。
油纸包裹的线装书扉页用朱砂写着《渡阴录》,泛黄的插图里,新娘模样的纸人正被红线缠进棺材。
插图角落绘着的槐树与老宅天井里那株分毫不差,树根处缠绕的七具婴尸中,有两具面容酷似程小满。
这让她想起每年清明,二叔公都要在槐树下埋七个染血的糯米团,原来那些根本不是祭品,而是镇魂的替身。
书页间飘落半张合婚庚帖,男方生辰竟与父亲完全吻合。
程小满颤抖着翻开内页,夹着的黄符突然自燃,灰烬中浮现出父亲年轻时的脸——他穿着喜服站在槐树下,怀中抱着具穿着嫁衣的骷髅。
骷髅指骨上的翡翠戒指突然转动,程小满认出那是母亲从不离身的遗物。
灰烬飘落处,地砖缝隙渗出黑水,渐渐凝成母亲临终前在地面划出的诡异符号——此刻她才看懂,那是"快逃"的殄文写法。
"戊戌年七月初七,以未嫁而殇之女配与程氏长子,可借阴寿一甲子......"程小满的指尖划过潦草的字迹,突然摸到页脚黏着的硬物——是半片龟甲,上面刻着父亲的名字。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书页上,原本空白的夹层浮现出血字:**借命者需以血亲替之**血字在月光下扭曲变形,竟幻化成程小满的眉眼。
她忽然记起八岁落水那日,水下看到的根本不是水草,而是无数写着程家女儿名字的命牌。
最深处的命牌上,"程小满"三个字正被血丝缠绕,而旁边还有块空白木牌,此刻正在书页血光中显出"程小盈"的字样。
龟甲裂纹中渗出黑血,程小满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终于明白为何母亲总在深夜对月哭泣,为何父亲每年生辰都要她穿红衣祭拜——那件绣着金丝凤纹的衣裳,分明是新娘嫁衣的制式。
嫁衣内衬的莲花纹在月光下泛着磷光,与祠堂地砖的裂痕完美契合。
程小满终于看懂母亲临终前用血画在床幔上的图案——那根本不是凌乱血痕,而是逆转阴阳的破阵符,此刻正在她嫁衣上隐隐发烫。
铜镜突然嗡嗡震颤,镜面渗出黑血。
程小满看见二十年前的雨夜,产婆抱着双胞胎女婴冲进祠堂。
祖父将银针扎进其中一个婴孩的囟门,裹上绣着并蒂莲的襁褓塞进棺材。
棺盖上密密麻麻钉着七寸铜钉,每根钉子都缠着浸过黑狗血的麻绳。
被遗弃的女婴突然睁开双眼,瞳孔竟是血红色。
她伸出青紫小手抓住祖父的衣襟,指甲在檀木棺材上抓出深深沟壑。
画面陡然扭曲,变成程小满八岁落水时的场景——水下有双惨白的手托着她浮出水面,腕间系着褪色的红绸。
那双手腕的胎记位置与她分毫不差,程小满此刻才惊觉,当年救她的根本不是路过的渔夫,而是本该在棺中腐烂的妹妹。
记忆如裂帛撕开,她终于想起落水前听到的童谣:"七月半,换新娘,姐姐妹妹睡一床......"原来从降生那刻起,她们姐妹的命格就已被调换。
"双生子犯阴煞,留一个就够了。
"祖父的声音混在雷声里,"等婉蓉的怨气平息,就用这丫头的魂来填......"话音未落,镜中景象突然翻转。
程小满看见本该死去的妹妹正被泡在药酒坛里,胸腔插着七根桃木钉——正是每年中元节,二叔公逼她喝下的"驱邪药酒"的原料。
胃部突然翻江倒海,她呕出的黑水里蠕动着细小的蛆虫。
闪电照亮供桌底层暗格,数十个贴着黄符的陶罐整齐排列。
程小满认出最外侧的陶罐花纹——正是每年生辰父亲逼她放血时用的器皿,罐口还粘着干涸的血痂。
血痂突然剥落,露出罐底刻着的生辰八字。
程小满数着那些日期浑身发抖——从她五岁到二十岁,每年七月初七的子时,这些陶罐都在吸取她的精血滋养阵眼。
最古老的陶罐里,赫然泡着半截脐带,缠枝纹与她后颈胎记如出一辙。
神婆用艾草灰在程小满眉心画符时,铜盆里的符水突然翻涌如沸。
"丫头,你后颈是不是有块蝶形胎记?"神婆的槐木拐杖重重磕地,"这是双生子的烙印,当年被献祭的那个,一直在黄泉路上等你。
"拐杖磕地声与记忆中的丧钟重合。
程小满想起七岁那年,父亲带她去乱葬岗"驱邪",实则是在她胎记处刺入银针。
此刻银针留下的疤痕突然发烫,皮肤下凸起游走的硬物,竟是当年折断在体内的半截针头。
神婆突然扯开自己的衣领,枯瘦的锁骨处赫然也有蝶形印记。
她浑浊的眼里泛起血丝:"程家骗了我们两代人!你母亲本该在产子时血崩而亡,是我用禁术......"话未说完,供桌上的蜡烛突然爆出绿色火苗。
绿火中浮现母亲生产时的场景:神婆将染血的银簪刺入母亲心口,蘸血在双胞胎额间画符。
程小满此刻才看清,母亲嘴角溢血念的咒语竟是:"以我魂飞魄散,换吾儿一线生机。
"程小满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母亲临终前攥着长命锁的手突然与记忆重叠——那只手曾颤抖着在她和妹妹襁褓间徘徊,最终却把银锁塞进了她的襁褓。
祠堂梁柱突然渗出腥甜液体,在青砖地上蜿蜒成双生花图案。
程小满想起每晚梦见的红衣小女孩,她们总在玩翻花绳。
月光从祠堂天窗斜照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