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荫埋旧魂

1 新坟陈默第一次见到那座坟时，风正往骨头缝里钻。下午四点，日头挂在山坳，没温度。

他拎着祭品，踩着碎石子往上走，鞋跟敲出单调的响。“到了。”张老汉在前面停步，

烟锅子往鞋底磕了磕，火星子溅在黄土地上，灭了。陈默抬头。一棵老槐树，两人合抱粗，

枝桠歪扭，叶子稀拉拉蜷着，像只枯手抓着天。树下一堆新土，土色浅黄，

和周围暗褐的山土泾渭分明。没有碑，只半埋块青砖，刻个模糊的“李”字。“你表叔，

李建国。”张老汉往坟头努嘴，“外死的，进不了祖坟，就这处清净。”陈默放下东西，

蹲身烧纸。火苗窜起来，卷着灰往上飘，风一吹，散得四分五裂。味不对。不是纸灰焦糊味，

也不是土腥气。是烂果子混着铁锈的酸腐，往鼻子里钻。他皱眉，抬头。坟头后，槐树影里，

有团白。一闪，没了。“张大爷，那后面有人？”老汉眯眼瞅了瞅，

烟锅子在手里转了圈：“啥也没有。这荒山野岭的，除了咱俩，就剩野物。”陈默再看，

确实空了。只有风扫树叶，沙沙响。许是眼花。他想。开了一天车，脑子发沉。

纸烧得差不多了，灰堆里还冒着火星子。陈默用树枝扒拉两下，准备起身。风又起了。这次，

有个声儿，混在风里。像女人叹口气，轻轻的，抓不住。他猛地抬头。坟头安安静静。

老槐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条黑蛇，缠在新土上。2 空村住处是间旧瓦房，在村尾。

全村没几户亮灯。张老汉说，年轻人都走了，剩下的是些熬日子的老骨头。陈默放下行李，

想出去转。土路坑洼，两旁房子大多关着门，春联褪成灰白，纸边卷得像枯草。

偶尔见个老人坐在门口，眼神直勾勾的，见了他，眼皮都不抬。走到村头，有口井。

石头井台爬满青苔，滑溜溜的。一个蓝布衫老婆婆在打水，动作慢得像停了。木桶放进井里，

半天提上来，水晃悠着，洒在地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婆婆，问下，李建国您认识吗？

”老婆婆抬头，看他的眼神怪得很，像看什么不该来的东西。陈默再说一遍：“我表叔，

李建国。”老婆婆的手顿了下，木桶“咚”撞在井台。她没说话，提着半桶水，

一步一步往家挪，背影佝偻得像截枯木。陈默站在原地，后颈发凉。风从井里钻出来，

比山上的风更冷，带着股腥气。他探头往井里看。黑沉沉的，深不见底。水面像块镜子，

映出他模糊的脸。忽然，水面颤了下。不是风动。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翻了个身。

陈默后退半步，心脏擂鼓。转身往回走，经过一户开着的门，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两个老太太，嗓子像被砂纸磨过。

“……又来了……”“……槐树下……”“……腥气……”他放慢脚步，想听得清些。

话音戛然而止。门“吱呀”开了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盯着他。陈默喉咙发紧，

加快脚步回了瓦房。关上门，冷意还跟着。他裹紧外套，坐在床边。窗外，天慢慢黑透。

风声拍着窗纸，“呼啦啦”的，像有人在外面抖白布。那女人的声儿又来了，比下午清楚点，

像在念什么，听不真，只觉得怨得慌。他走到窗边，猛拉开窗帘。外面空的。

只有村口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歪歪扭扭，像个站着的人。3 第二次第二天下午，

陈默又去了老槐树下。日头挺好，风还是凉。新土更干了，裂出细缝。他蹲在坟前，

瞅那块青砖。“李”字旁边，好像还有刻痕，被土埋了半截。伸手去扒土。指尖刚碰着砖，

一股寒气顺着手指窜上来，冻得他一哆嗦。眼角余光里，坟头后的树影里，有东西动了下。

白的，像片纸。他猛转头。啥也没有。只有风卷着纸灰，打旋儿。“谁？”没人应。

但那声儿近了，就在耳边。“……还我……”陈默头皮发麻，转身就走。脚下石子硌得生疼，

他也顾不上。一直走到山下，看见村子的影子，才敢喘口气。后背的汗把衬衫黏在身上，

冰凉。他确定，不是幻觉。那东西就在那儿。青砖上露出的刻痕，是个“秀”字。李秀？

不是李建国吗？4 旧纸陈默找村支书时，王支书正蹲在晒谷场抽烟。“表叔的坟，不对劲。

”陈默开门见山。王支书把烟蒂摁在地上，搓了搓手：“咋不对劲？”“砖上刻着李秀。

”王支书的脸僵了下，半晌才说：“小陈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我表叔呢？

”“你表叔……”王支书叹口气，“骨灰没找着。那坟是临时堆的，让你有个地方祭拜。

”“李秀是谁？”王支书沉默半天，从屋里翻出个铁盒子，倒出一沓黄纸。

“三十年前的事了。”他指着最上面那张，“李秀，村里的姑娘，被人害死在槐树下。

”纸上是手写的记录，字迹潦草。“偷了供销社的钱，被抓了，不承认，就吊死了。

”王支书的声音压得很低，“后来才查出来，钱是村主任拿的，可人死了，也就算了。

”“她家里人呢？”“死的死，走的走，没了。”陈默拿起那张纸，边缘都脆了。

上面写着李秀的死期，1985年7月23日。今天是2025年7月23日。正好三十年。

5 夜半晚上，陈默睡得不安稳。总觉得窗外有人。风声里夹着哭声，断断续续的，

像指甲刮玻璃。他开灯坐起来，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刚躺下，“咚、咚、咚”。

敲门声。很轻，在夜里却格外清楚。“谁？”没人应。“咚、咚、咚。”他慢慢下床，

走到门边。手放在门闩上，透过门缝往外看。外面黑，月光被云挡着。

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子，立在门口，很高，很瘦。没等他看清，影子动了下，像要往门里挤。

陈默猛地拉开门。空的。只有风卷着落叶，滚过门槛。门旁边的墙根下，有摊湿印子，

闻着有股铁锈味。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跳得快要炸开。桌上的台灯忽明忽暗，

最后“啪”地灭了。屋里一片黑。腐臭味钻进来，越来越浓。那声儿又响了，在屋里飘。

“……骨头……”6 井陈默决定去那口井看看。天刚蒙蒙亮，村里静得像座坟。

井台的青苔上，有脚印，很小，像女人的鞋。他往井里扔了块石头。半天没听见水声。不对。

张老汉说过，这井是活水，不深。陈默找来根长绳，绑上块石头，往下放。绳子放了十几米，

才到底。拉上来时，石头上沾着黑泥，还有几根头发，很长，缠在石头缝里，湿漉漉的。

腐臭味更重了，从井里往上冒。他探头再看。水面上漂着东西，白白的，像布。

风从井里吹出来，带着股腥甜，像血。“秀……”陈默吓得后退一步，差点摔在井台上。

这声儿，不是从井里来的，是从背后。他猛地回头。槐树下的新坟旁，站着个白影。

这次看得清了，是个女人的轮廓，长发垂到腰，脸埋在头发里。她慢慢抬起头。

陈默只看到一片白，没有五官。7 老会计陈默找到老会计家时，老头正躺在炕上咳嗽。

“李秀……”陈默刚说两个字，老头就抖了下。“别……别提她……”“她是被害死的？

”老会计咳了半天，眼里翻出浑浊的光：“村主任……赵老四……看上她了，

她不从……”老头说，那天晚上，他起夜，看见赵老四从槐树下跑回来，手里拎着个麻袋，

滴着血。“后来……供销社就丢了钱……”老头的声音发颤，“赵老四说，

是李秀偷的……”“李秀的尸体呢？”“扔井里了……”老会计闭上眼，

“后来赵老四让几个村民，半夜捞上来，埋在槐树下……”“赵老四呢？”“死了。

第二年上山打猎，摔死了，脑袋磕在石头上，稀巴烂……”陈默走出老会计家，

太阳升起来了，却一点不暖和。他往井边走，想再看看。井台上，有新土。

像是有人夜里来过，挖过什么。8 碎骨陈默找了把铁锹，在井台边挖。挖了不到半米，

铁锹碰到硬东西。是块骨头，很小，像是指骨。上面还沾着点肉，黑糊糊的，发臭。

他继续挖。又挖出几块碎骨，还有个银镯子，断成了两截。腐臭味浓得让人想吐。

“你在干啥？”陈默回头，是张老汉，脸色铁青。“这井里，埋着李秀的骨头？

”张老汉没说话，抢过他手里的铁锹，往井里扔。“别挖了！会出事的！”“我表叔呢？

”陈默抓住他，“他是不是也知道这事？”张老汉挣开他，往村里跑，

嘴里念叨着：“疯了……都疯了……”陈默捡起那截指骨。骨头上有牙印，很深。

9 夜祭晚上，陈默带着银镯子，去了槐树下。坟头的土被翻动过，露出个洞。

他把镯子放在洞口。风停了。腐臭味没了。那声儿也没了。陈默坐在坟边，等着。

月亮出来了，照亮了槐树的影子。洞里有动静，沙沙的。一只手伸了出来，惨白，指甲很长，

抓起银镯子。手缩回去了。陈默的心提到嗓子眼。过了会儿，洞里爬出个东西。是个女人，

穿着白衣服，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她的脸露出来了，烂得不成样，

眼睛的地方是两个黑窟窿，嘴咧着，露出黑牙。“……谢……”她朝陈默鞠了一躬，

慢慢走进槐树里，不见了。坟头的洞，自己合上了。陈默瘫在地上，浑身是汗。

10 结局陈默离开村子那天，王支书来送他。“赵老四的后人，去年都搬走了。

”王支书说，“这村，快空了。”陈默没说话，发动了车。后视镜里，槐树下的新坟，

好像矮了点。车开出老远，他好像听见后面有哭声，很轻，像风。手机响了，是父亲。

“你表叔的骨灰找到了，在槐树根下……”父亲的声音很沉，“法医说，

骨头里有钉子……”陈默猛踩刹车。车停在路边，他回头看。远处的山坳里，那棵老槐树，

像个站着的人。风从车窗钻进来，带着股腐臭味。手机里，父亲还在说：“你表叔，

当年是知青，和李秀处过对象……他一直在查李秀的死……”陈默挂了电话。后视镜里，

副驾驶座上，多了根长发。11 白发车在国道上开了两个小时，陈默才敢透口气。

副驾驶座上的那根白发，还在。不是普通的白，是那种没见过阳光的、发灰的白。

他试过用纸巾捏起来扔掉，刚碰到，指尖就像被冰碴扎了下，猛地缩回手。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