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盘测分金煞

民国二十二年冬，金陵城笼罩在湿冷的暮色中。秦淮河的水泛着油腻的铅灰色，

倒映着两岸昏黄的灯火和黑黢黢的屋脊剪影，

空气里浮动着香烛纸钱焚烧后的焦糊味、劣质脂粉的甜腻，

以及一股若有似无、沉积在青石板缝隙深处的、如同铁锈混合着陈年血腥的陈旧气息。

我穿着浆洗得发硬、针脚粗陋的靛蓝长衫，头上戴着象征“入赘”的瓜皮小帽，

被两个面无表情、身着玄色短打的沈府家丁几乎是架着胳膊，

拖进了沈家大宅那扇沉重得如同墓穴封门石般的朱漆大门。门内，是另一个世界。雕梁画栋，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如迷宫。

的沉水香也压不住的、浓烈的草药苦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朽木深处散发出的阴冷潮气。

灯笼的光晕在穿堂风中摇曳，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在贴满泛黄符箓的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

“姑爷，这边请。”引路的管家沈福，一张脸如同风干的核桃，声音嘶哑平板，

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在我身上刮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鄙夷？我微微垂首，

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满泥泞、露出线头的布鞋上。苏念安。

一个在金陵城西棚户区靠给人看诊抓药勉强糊口的穷郎中。如今，

却成了金陵城首屈一指的风水世家——沈家的赘婿。

娶的是沈家那位据说自幼体弱多病、鲜少露面的嫡女，沈青瓷。这桩婚事，

如同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得我晕头转向，也砸得满城哗然。只有我知道，

这“馅饼”里裹着的是穿肠毒药。入赘沈家，

是我追查三年前父亲苏正元离奇暴毙真相的唯一途径。父亲，

一个同样精通医理、兼修堪舆的游方郎中，正是在替沈家堪定祖坟风水后不久，

便莫名死于一场“意外”的风水煞局，七窍流血，死状凄惨。我被引至正厅。厅内灯火通明，

却依旧驱不散那股子阴沉的寒意。主位上，端坐着沈家当家人，我的岳父——沈万山。

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一身团花暗纹的绸缎长袍，

手持一柄紫檀木镶玉的旱烟杆，看似儒雅，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精光内敛，

偶尔瞥来，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骨缝，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掌控生死的漠然与威压。

“念安来了。”他放下烟杆，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既入我沈家门，便是沈家人。

沈家的规矩，青瓷的身子，你要多上心。”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如同无形的秤砣，

“至于你父亲苏正元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安心住下，莫要多想。”过去就过去了？

我心头一凛，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恨意和质问。

面上却只能恭顺地躬身：“是，岳父大人。”“嗯。”沈万山微微颔首，不再看我，

转而拿起手边一个紫檀木匣。匣盖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罗盘。非金非木，

通体漆黑如墨玉，盘面光滑如镜，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极其细小的、如同蝌蚪般的金色符文，

在灯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盘中央，一枚银白色的磁针，细如发丝，微微颤动着，

仿佛拥有生命。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金属冷冽的奇异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此乃我沈家祖传之物，‘镇岳盘’。”沈万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今夜子时，你随我去祠堂，行‘纳婿归宗’之礼。此盘，需你亲手捧持，

置于祠堂‘地脉眼’之上，引地气入盘，方可定你命格，入我沈家宗谱。”镇岳盘？地脉眼？

定命格？这些玄之又玄的词汇，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宿命感，沉沉压在我的心头。

我依言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木匣。入手冰凉沉重，那罗盘仿佛一块寒冰，

透过木匣传来刺骨的寒意。当晚子时，更深露重。沈府祠堂，烛火通明，香烟缭绕。

高大的神龛上，层层叠叠供奉着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和纸灰味，

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沈万山一身玄色祭服，神情肃穆，立于祠堂中央。

将那“镇岳盘”置于神龛前一个凹陷的、刻满符文的石臼之中——那便是所谓的“地脉眼”。

我捧着木匣，一步步走向石臼。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心跳如擂鼓。祠堂里静得可怕，

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我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就在我弯腰，

准备将罗盘放入石臼的瞬间——异变陡生！“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熟透瓜果破裂的闷响！走在我身侧、距离石臼仅一步之遥的沈万山，

身体猛地一僵！他脸上的肃穆瞬间凝固，

随即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惊骇和极致痛苦的扭曲表情取代！他双目圆睁，

眼球几乎凸出眶外，死死盯着那即将放入石臼的“镇岳盘”！紧接着，

一股浓稠的、暗红色的血液，如同决堤的洪水，

猛地从他的双眼、鼻孔、耳朵、嘴角……七窍之中狂喷而出！鲜血瞬间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

溅落在他玄色的祭服上，也溅落在近在咫尺的紫檀木匣和那漆黑的罗盘盘面上！

“呃……嗬嗬……”沈万山的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

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了脖颈！他猛地向前扑倒，双手如同鹰爪般，

死死抓住了那尚未放入石臼的“镇岳盘”！“咔嚓——！”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脆响！

在沈万山巨大的、濒死的抓握力量下，那枚漆黑罗盘中央，那根细如发丝的银白色磁针，

竟被硬生生地……掰断了！断裂的磁针如同淬毒的银针，在烛光下闪过一道寒芒！与此同时，

沈万山那沾满鲜血、青筋暴起的手，五指如同铁钩般深深抠进了坚硬的罗盘盘面！

在他右手食指的指甲缝深处，赫然嵌着一小截东西！一截断裂的、边缘扭曲的金属物！

约莫寸许长，呈暗金色，一端有明显的断裂茬口，另一端则弯曲成钩状，

像是……眼镜的脚架？！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就在那截金属脚架嵌入盘面的部分，

借着摇曳的烛光和淋漓的鲜血，我清晰地看到，那暗金色的金属表面，

竟被人用极其细微、近乎鬼斧神工的刀法，阴刻着几个蝇头小字！

那字迹……那排列……我至死也不会认错！那是生辰八字！是我父亲苏正元的生辰八字！

三年前，他暴毙前夜，曾用朱砂将一家三口的生辰八字写在黄符上，压在我的枕头下，

说是“辟邪”！“轰——！”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

父亲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惨状瞬间与眼前沈万山的死状重叠！那截眼镜脚架！

三年前在父亲暴毙的破庙角落里，我也曾发现过同样材质、同样断裂茬口的半截脚架！

只是当时年幼惊恐，未曾细看，更不知上面竟刻着父亲的生辰八字！而此刻，

这带着死亡诅咒的凶器，竟嵌在沈万山手中，嵌在沈家祖传的“镇岳盘”上！那断裂的磁针，

在烛火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针尖……不偏不倚，正死死地指向我的眉心！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至天灵盖！我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死！

手中的紫檀木匣“哐当”一声跌落在地！那染血的“镇岳盘”滚落出来，

断裂的磁针在血泊中微微颤动，依旧固执地指向我的方向！“老爷——！

”管家沈福凄厉的尖叫划破死寂！祠堂外脚步声大作！混乱！尖叫！哭嚎！

沈府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漩涡！我被粗暴地推开，沈万山的尸体被七手八脚地抬走，

那染血的罗盘和断针被沈福如获至宝般或者说如临大敌般用黄绸布层层包裹，迅速收起。

我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死死“护送”回那间偏僻的、如同囚笼般的新房，

房门被从外面反锁。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胸腔剧烈起伏，喉间腥甜翻涌。

嵌着父亲生辰八字的眼镜脚架……断裂的磁针……指向我的眉心……这一切如同冰冷的毒蛇，

缠绕着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这不是意外！是谋杀！是风水杀局！

是针对沈万山的谋杀！更是……针对我的警告！或者……嫁祸？

父亲……沈万山……那截眼镜脚架……这三者之间，究竟隐藏着怎样可怕的秘密？

验尸疑云：风水局下的西医刀沈万山的暴毙，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在沈府乃至整个金陵城掀起了滔天巨浪。沈家对外宣称家主是“急症突发，心脉衰竭而亡”，

并迅速封棺，准备发丧。然而，那夜祠堂的诡异景象和我的“在场”，

早已在沈府下人间传得沸沸扬扬。我成了最大的嫌疑人，被变相软禁在新房，

门外时刻有人看守。我知道，必须自救。必须查明真相！为父亲，也为自己！

机会出现在第三天深夜。管家沈福，那个如同沈万山影子般的老狐狸，

竟亲自推开了我的房门。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

“姑爷，”他声音嘶哑，眼神复杂，“老爷……老爷的尸身……有些异样。

夫人沈万山的续弦悲痛过度，几位族老也……束手无策。府上皆知姑爷通晓岐黄，

尤擅……解剖之术。不知姑爷可否……移步一观？”我心中猛地一跳！验尸？！

沈家竟然主动让我这个“嫌疑人”去验尸？！是试探？

还是……真的遇到了无法解释的诡异状况？我强压心中惊疑，面上不动声色：“福伯言重了。

念安所学浅薄，但岳父大人突遭变故，念安自当尽力。

”停灵设在沈府最西侧一处阴冷的偏院。院子里挂满了白幡，在夜风中如同招魂的鬼手。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香烛味和一种……淡淡的、如同铁锈般的甜腥气。灵堂内，烛火摇曳。

沈万山的棺椁停在正中，尚未盖棺。棺盖半开，露出他苍白浮肿的脸。仅仅三天，

尸体竟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败，皮肤紧绷发亮，仿佛被水浸泡过。那股甜腥味更浓了。

沈福屏退了左右，只留两个心腹家丁守在门口。他示意我上前。

我戴上随身携带的羊肠手套行医习惯，靠近棺椁。那股甜腥味几乎令人作呕。

我仔细检查沈万山的尸体。七窍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

但眼眶、鼻腔、耳道深处仍有暗红色的淤积。我轻轻翻开他的眼睑，瞳孔早已扩散，

但眼白上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血丝，一直延伸到眼底深处，透着一股诡异的暗红色。

颈部无勒痕，胸腹无明显外伤。我解开他的寿衣，露出胸膛。皮肤灰败，但更令人心惊的是，

在心口位置，皮肤下隐隐透出一片不规则的、深紫色的淤痕！范围不大，但颜色深得发黑，

如同一个嵌入皮下的烙印！我取出随身携带的柳叶刀用油布包裹，藏在药箱夹层，

在沈福惊骇的目光中，极其小心地划开那片淤痕处的皮肤。没有大量出血。

皮下组织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如同被高温灼烧过般的焦黑色！肌肉纹理模糊，

血管干瘪萎缩，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抽干了生机！更深处的心脏……我强忍着不适，

用刀尖轻轻拨开胸骨边缘未完全开胸，一股更加浓烈的甜腥味扑面而来！

心脏表面覆盖着一层粘稠的、暗红色的半凝固物质，心包膜破裂，

心肌组织呈现出一种……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蜂窝状！这绝不是自然死亡！

也不是寻常的毒杀或外伤！

这种由内而外、瞬间摧毁心脉生机的方式……倒像是……风水煞局中的“心脉截断”？！

我猛地想起父亲留下的那本残破的《地脉形煞考》中，

曾记载过一种极其阴毒的“九宫锁心煞”！此煞需以特定生辰八字之人为引，布于地脉节点，

引动地气逆冲，可于瞬息间震断心脉，致人七窍流血而亡！死状正是心口隐现紫斑，

心脉如遭雷亟！难道……沈万山真是死于风水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