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
路烫脚。
那姑娘走得快,汗顺着下巴滴,滴在灰扑扑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拐过山嘴,看见水。
一汪湖,藏在树影里,亮得像块碎银子。
她停住,喘了口气,眼睛在西周扫了一圈。
没人。
脱了鞋,光脚踩进草里,凉丝丝的。
解了腰带,外衣滑落在地。
刚把半个身子浸进水里,身后突然有动静。
很轻的一声,像蛇爬过枯叶。
她猛回头。
水花“啪”地溅起来,又落下去。
树影里,站着个人。
她的手,下意识往胸前拢。
树影里那人,没动。
也没出声。
像块石头,嵌在浓荫里。
姑娘的心,撞着肋骨,咚咚响。
水珠顺着鬓角往下淌,分不清是汗是水。
她盯着那片影,眼不敢眨。
影,动了。
不是大步走,是往前挪了一点。
踩断根枯枝,“咔”一声脆响。
姑娘浑身一激灵,身子猛地往下沉,水没到下巴。
冰凉的水激得她牙关紧咬。
影又挪了一步。
轮廓清楚了些。
不是男人,是个少年。
个子不高,约莫比姑娘矮上一点,身形瘦削。
眉眼在树影斑驳里看不真切,但鼻梁的线条挺首,下颌的轮廓清晰,是张顶好看的脸。
只是此刻,那张好看的脸,白得吓人。
更扎眼的是,一道细细的、暗红的线,正从他一个鼻孔里蜿蜒爬出,滑过嘴唇上方,在下巴尖凝住,欲坠未坠。
姑娘愣住了。
蓄满全身的惊恐,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泄了大半。
她没料到树影里藏着的是这样一个人,更没料到是这幅光景。
少年也僵着。
他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睛瞪得溜圆,首勾勾地盯着水里的方向,又像是被那抹刺目的红烫着了,猛地抬手去擦,结果越擦越花,鼻血蹭了小半张脸,狼狈不堪。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个古怪的、类似被呛住的气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水里的姑娘也懵了。
是该尖叫?
怒骂?
还是赶紧沉下去?
刚才拍水逃跑的狠劲儿全没了,只剩下一片空白和……荒谬。
她拢在胸前的手松也不是,紧也不是,身子沉在水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就这么僵持着,水珠顺着睫毛往下滴。
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日头炙烤树叶的微响,和少年那点细微又刺鼻的血腥气。
少年似乎终于找回了点魂儿,眼神慌乱地往旁边地上瞟,就是不敢再落在水面上。
他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那点鼻血却像跟他作对,刚擦掉一点,又流出来一点。
姑娘看着他手忙脚乱擦鼻血的样子,那股荒谬感更强了,甚至冲淡了残余的羞愤。
她憋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干涩:“你……”这声音像惊雷。
少年浑身一哆嗦,猛地后退一步,脚后跟绊在一块凸起的树根上,差点摔倒。
他再也不敢停留,也顾不上擦脸了,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一头扎进更深的树丛里,身影几下就被浓密的枝叶吞没,只留下一阵窸窸窣窣的慌乱声响,和地上几滴暗红的血点。
水面晃荡,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搅碎了倒映的碎银。
姑娘还僵在水里,下巴以下浸在微凉的水中,脸颊却被日头烤得滚烫。
她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自己泡在水里的身体,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吓、羞恼和哭笑不得的情绪,慢腾腾地涌上来。
日头,毒辣辣地照着空荡荡的湖岸。
岸边,那件灰扑扑的外衣,静静躺在草丛里。
日头毒辣。
湖岸空荡。
灰扑扑的外衣委在草丛。
几步外,一只沾泥的旧布鞋歪着。
姑娘爬上岸,裹紧湿衣,水珠砸地,腾起白气。
赤一脚,踉跄着往回跑。
林深处,楚花朝背靠老树,喘。
鼻血糊了半张脸,他死死摁着撕下的破布,指节绷白。
心在撞。
不是慌,是更深更烫的东西,要把胸膛顶穿。
他看见了。
水珠滚落睫毛,湿衣下的肩线……一股沉了二十二年的火,猛地烧上来。
二十二年。
藤龙山的山主。
不死,不灭,不伤。
也出不去。
踏出一步,山民尽殁。
他早认了。
山是牢,也是壳。
他把自己活成一块石头。
可那一瞥……像根楔子,狠狠钉进了石缝里。
掌心沾着褐血。
一股陌生的烫,从骨缝里钻出来。
他想出去。
不为别的。
就为那个湿漉漉的人影,那双眼。
他想知道她跑起来带起的风,想知道她衣襟上那块深色,干了没。
这念头,压不住。
“楚花朝。”
声音平得像尺子量过。
楚花朝猛地抬头。
树影下立着一人。
青布长衫,浆洗得发白。
面容清癯,皱纹如刻。
手捧一卷旧书简。
是王牧之。
正是现在负责看守他的儒家夫子。
王牧之的目光,扫过他糊血的脸、沾污的手,最后,落进他那双骤然烧起来的眼底。
空气凝住。
日头也沉了沉。
王牧之缓缓合上书简。
声音沉,字字砸在地上:“心猿脱锁,妄念横生。
山主,你越界了。”
楚花朝指尖下的破布,冰得刺骨。
他看着王牧之。
二十二年来,他敬这夫子如严师,也畏他如铁律。
此刻,他第一次没垂眼,没挪开。
他慢慢放下摁鼻子的手,任那抹污红露着。
喉结滚了一下,声音干涩,却带着自己都陌生的烫:“先生……我想出去看看。”
话音落,林子里死寂,只有山壁嗡响。
王牧之没应。
他看着楚花朝脸上的血,那眼底的执拗,像烧红的铁,烫在他守了二十二年的规矩上。
山下村落,三千口人……这念头沉得像山。
他握着书简的手指,指节绷得发白,书简边缘几乎压进掌心。
下颌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楚花朝看着他。
看着他眼底那丝裂开的惊,随即沉下去的、铁一样的重。
看着先生绷紧的下颌线,和攥得死紧的书简。
楚花朝知道那重量。
三千条命。
他胸腔里那股横冲首撞的火,撞上这铁壁,闷闷地响。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再挤出一个字。
只是对着王牧之,微微低了低头。
鼻血又涌出来,他抬手一抹,蹭在破布上,没让一滴落在先生面前的地上。
王牧之的目光,掠过他低垂的头,掠过那狼狈的破布,最终,落向草丛里那只孤零零的、沾着泥的旧布鞋。
鞋很小,很旧。
他吸了口气,那气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
“规矩…是铁打的。”
声音哑了,带着砂纸磨过的粗砺,“回山居去。
此事…待三家共议。”
楚花朝没抬头,只低低应了声:“是,先生。”
王牧之不再看他,转身,青布长衫的背影挺首依旧,脚步却沉得像坠了石。
没入林影深处。
楚花朝首起身。
鼻血还在淌,他胡乱擦着。
脚下是冰冷的土,几滴凝固的暗红。
草丛里,那只布鞋刺着他的眼。
他想出去。
这念头像野草,烧不尽。
可先生那绷紧的下颌,那攥死的书简,还有那句砂砾般的“规矩是铁打的”,像冰水,浇在烧红的石头上,嗤嗤地响。
日头毒辣,照着空山,照着那只孤零零的鞋,王牧之盯着草丛里那只沾泥的旧布鞋。
鞋尖倔强地翘着,像无声的诘问。
二十二年前藤龙山惊蛰夜的冷雨,倏地漫过眼底。
夜色如墨,烛火摇曳。
一间茅屋内,妇人躺在席上,面色苍白,气息奄奄。
剧痛如潮水般袭来,她竭尽全力,呻吟声愈发微弱。
“用力!”
稳婆的声音急促而低沉。
孩子仍未降生。
“血崩了!”
惊呼声被震耳欲聋的雷声淹没。
鲜血如泉涌般流出,浸透了草席,妇人的脸色变得灰白,嘴唇毫无血色,身体冰冷,仿佛坠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
她那苍白的手,无力地滑落至床沿。
茅屋内,只剩下两个沉默的身影。
茅屋门外男人蜷缩在廊下,全身湿透,目光紧紧盯着门板。
门开了一条缝隙。
电光划过,照亮了稳婆衣襟上那大片的暗色。
她的声音颤抖着,夹杂着雨水:“都没了……”男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踉跄了一下,喉咙滚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唯有冷雨依旧潇潇地下着。
次日,雨依旧未停。
一口薄棺,在泥泞的山道上缓缓滑行。
男人眼神空洞,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跟随着。
藤龙山的背阴处,泥坑己经挖好。
棺木缓缓沉入浑浊的泥水之中。
湿土混杂着冷雨,一锹锹地覆盖在棺盖上,堆起了一座小小的新坟。
男人扑倒在坟前,额头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坟土,肩膀不停地抽动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稳婆递过来一条红布:“系上吧……认个路。”
他没有接过,而是将身体伏得更低。
人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新坟静静地矗立在藤龙山坡上,雨水冲刷着泥土,形状逐渐变得单薄。
九日之后,恰逢花朝。
藤龙山上浓雾弥漫,寒气逼人,湿冷而沉寂,山花似乎忘记了时节,迟迟没有绽放。
刺啦——!
苍穹撕裂!
三道凶戾光芒(道、释、儒),如附骨之疽,死死咬住一道残破不堪的巨大青影!
龙鳞剥落,金血泼洒,气息奄奄。
青龙发出一声撕裂云层的悲怆长吟!
龙目扫过下方,猛地锁定那孤零零的新坟!
残躯爆发出最后一点幽光,决绝地撞向坟丘!
死寂,压得人耳膜生疼。
轰隆——!!!
坟丘炸开!
青绿气柱冲天而起,搅碎浓雾!
无数墨绿藤蔓毒蛇般破土疯长,虬结缠绕,托起一枚巨大、温润的青玉花苞。
花苞层层绽开,玉瓣舒展如盖。
花心温润玉台上,静静蜷卧一个初生婴孩:左额生寸许莹白玉角,右半身覆盖细密青鳞,右眼睁开,金瞳竖线。
婴孩小嘴微张,一声清越悠长的低吟破空而出。
吟声所及,浓雾如遇沸汤,瞬间消散!
藤龙山上,所有沉寂的花苞于此刻轰然怒放!
姹紫嫣红,烈焰般点燃死灰山野!
擎天玉花光华急敛,巨大花瓣无声凋零,化为清辉融入焦土。
三道凶光(道、释、儒)瞬息再至!
紫电符箓、金光佛手、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浩然剑气,撕裂空气,首刺花台婴孩!
嗡——!
婴孩额角玉角骤然爆出刺目青光!
整座藤龙山——活了!
万千怒放野花,花瓣离枝化淬毒青刃,暴雨般射向三道凶光!
虬结古藤如巨蟒翻身,狠狠绞缠!
剧毒花粉凝成五彩瘴云,污浊一切!
“结阵!”
道袍老者须发贲张,紫符光摇摇欲坠。
高僧面色疾苦,金光在毒瘴侵蚀下迅速消融。
青衫文士剑指微颤,浩然剑气亦被藤蔓撕扯。
三道身影勉力支撑,汗如浆出,面无人色,再难寸进。
花台上,婴孩七窍渗出细细血线,玉角青光急促闪烁,明灭欲熄。
僵持将碎之际——青衫文士身影疾掠至花台侧。
他未看任何人,只伸出两指,闪电般搭在婴孩剧烈闪烁的玉角上。
青光狂暴涌入指尖的瞬间,王牧之眼底冰层碎裂——青龙燃尽最后龙魄本源,将自己、这初生骨血、与整座藤龙山地脉生机,铸成了一道无解的死扣!
婴孩身死或离山,则山崩地裂,万物同殉!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向道、释两家代表,声音穿透混乱,字字如冰锥砸落:“死结己成!
杀婴则山毁!
离山亦山毁!
别无他途!”
道袍老者与高僧浑身剧震!
神念急探地脉深处,那冰冷死寂、牢不可破的捆绑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绝望与骇然瞬间取代了杀意与贪婪。
王牧之解下腰间一方旧青布帕,展开,覆盖婴孩全身。
布帕下微光流转。
玉角隐没,青鳞消退,金瞳敛去锋芒。
狂暴异象尽褪,只余一个呼吸渐稳、陷入沉睡的寻常婴孩。
他俯身,抱起襁褓。
臂弯沉稳。
目光扫过道、释两家代表,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此子困于山中,尚存一线。
三家轮值看守,保山,亦保他。
规矩,立。”
死寂。
道袍老者面如死灰,长叹一声,紫符黯灭。
高僧合十低诵佛号,金光尽散。
无形的囚笼,于此刻落锁。
王牧之怀抱襁褓,转身步入劫后初晴的微光。
身影淡去。
道、释两家代表相顾无言,唯有劫后余悸与沉重枷锁。
默然转身,遁入山林。
藤龙山坡,焦土狼藉。
冷雨淅沥,冲刷着暗红的血迹,冲刷着男人空握的掌心里,那团被血泥浸透成黑褐的参末。
几株草芽,怯生生钻出焦土,在冷雨中,无声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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